【楔子】江湖老了。说书人合上泛黄的话本时,指腹沾了层经年的墨屑,像沾了半世风霜。
檐外秋雨正细,斜斜织着武昌城的暮色,雨丝落在青瓦上,没出声,
却比当年芦荻飘絮的江畔更扰人。竹楼外的老桂树落了瓣,
一片碎金打着旋儿粘在说书人肩头,他抬手拂去,动作慢得像怕惊了什么旧梦。
有人踏碎一蓑烟雨而来。青衫下摆沾着千里风尘,袖口磨出了毛边,
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疤——那是当年被魔教长老的骨杖刮过的痕迹,如今淡得快要看不见,
倒比剑伤更教人记挂。腰间悬着柄古剑,剑鞘是乌木的,裂了三道细纹,
铜饰早锈成了青绿色,风一吹,鞘口挂着的旧穗子晃了晃,竟没带出半分剑鸣。“客官,
听什么曲?”说书人抬头,见这人立在雨里,身形比竹楼的柱子还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倦。
来人没看话本,目光落在檐角那串风干的桂花上,声音像生锈的机括在转:“桂花酿一坛。
再温一壶…少年游。”说书人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皱纹挤成沟壑:“客官是**湖吧?
如今的少年郎,只爱听‘剑破昆仑’的新段子,谁还记‘少年游’?”青衫人没接话,
只找了张靠窗的桌坐下。雨丝飘进窗,落在他手背上,他没躲,倒像在数雨珠的个数。
不多时,小二端来酒坛,泥封一启,桂香混着酒香漫开来,竟压过了窗外的雨气。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液琥珀色,映着窗外来往的人影。举杯时,
指节微微发颤——当年能单手持剑挑落檐角铜铃的手,如今握个酒杯都不稳了。
“少年游啊…”他轻声念,酒液沾了唇,没咽,先尝出了涩。【第一幕:故地】芦叶满汀洲,
寒沙带浅流。沈墨青站在武昌府斑驳的城墙下,看斜阳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像根快要断的线。城墙是青灰色的,砖缝里长着青苔,还有几处凹痕——那是二十年前,
他和江横比剑时,江横用铁箫戳出来的,当时两人还笑说,要让这痕迹留到下辈子,
好认得出是自己人的手笔。如今再看,凹痕还在,人却没了。当年系马的垂柳早枯死了,
树根处被人刻了个“燕”字,笔画歪歪扭扭,是燕璃当年的手笔。她总说自己字丑,
却偏爱到处刻,黄鹤楼的柱子、长江边的石头,
连江横的铁箫上都被她刻了个小狐狸——因为江横的绰号是“醉狐”。沈墨青蹲下身,
指尖摸过那个“燕”字,青苔滑溜溜的,像燕璃当年涂在他脸上的桂花蜜。正愣神时,
一阵风过,头顶落下几片碎金,他抬头,见城根新栽的桂树开得正盛,
枝桠都快垂到城墙上了。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细雨一碾,成了泥,却还留着香。
“桂花同载酒…”他轻声念,指尖划过腰间剑鞘的裂纹。鞘里是“照雪”剑,
当年名动江湖的剑,出剑时能映得漫天飞雪都失色,如今已有十年未饮血。剑鞘上的裂纹,
是当年从昆仑坠崖时磕的,他后来用布条缠了又缠,却没舍得修——总觉得这裂纹里,
还裹着塞北的风沙。城北“醉忘忧”酒肆的旗幡在风里翻卷,红布褪成了浅粉,
上面的“醉”字缺了个点,是去年台风刮的。沈墨青抬脚迈过门槛时,
一股熟悉的桂花香扑面而来,混着酒气,让他脚步顿了顿。跑堂的小二正哼着新谱的时调,
嗓子清亮:“少年击玉壶,吴钩霜雪明…哎客官您里边请!”“不对。”沈墨青开口,
声音干得像砂纸磨木头,“该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小二的调子戛然而止,
讪讪地挠了挠头:“客官您懂行啊?这是最近城里唱红的段子,
说是写当年‘玉龙’沈墨青的…”说到“沈墨青”三个字,小二忽然住了口,
打量着眼前这人的青衫和腰间的剑,眼睛越睁越大。柜台后的老板娘正拨着算盘,
“噼里啪啦”的声儿停了。她抬起头,鬓边别着朵干桂花,是去年晒的,颜色还黄着。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手中的青瓷酒盏“啪”地碎在柜台上,酒液溅湿了她的蓝布围裙,
也溅湿了账本上“桂花酒”三个字。“你回来了。”她说,声音很轻,
却像块石头砸在沈墨青心上。“买桂花。”沈墨青走到柜台前坐下,将几枚铜钱排在案上,
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是他在巴山隐居时,天天摩挲的那几枚,“同载酒。”老板娘没接铜钱,
转身从柜台下抱出个陶坛,坛口用红布扎着,布角绣着个小狐狸。“这坛是二十年前的。
”她把陶坛推到沈墨青面前,指尖有常年打算盘磨出的薄茧,
还有几道浅疤——那是练刀时划的,当年燕璃的双刀舞得最绝,却也总不小心伤了自己。
沈墨青盯着那坛酒,喉结动了动。红布上的小狐狸,是江横绣的,当年三人凑钱买酒,
江横总爱在坛口绣点东西,有时是剑,有时是刀,唯独这坛,绣了小狐狸。“燕璃。
”他叫了声老板娘的名字,声音里带了点颤,“这坛酒,你竟还留着。”燕璃没说话,
又拿出两个酒杯,杯子是粗瓷的,杯沿有个小缺口。“当年你摔的。
”她把酒杯放在陶坛两边,“江横说,留着,等你回来再喝。”沈墨青的指尖碰到酒杯,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他想起当年,自己喝醉了,把酒杯摔在黄鹤楼的楼板上,
江横笑着骂他“败家子”,却还是把碎片捡了回来,说“留着,凑一对”。如今,
杯子凑齐了,人却凑不齐了。【第二幕:旧游】二十年前的武昌城,桂花比现在香。
那时的武昌城,有三个名字比桂花香传得更远。“玉龙”沈墨青,照雪剑出如银河泻地,
当年在黄鹤楼头,一剑挑落了魔教使者的斗笠,让满座江湖客都忘了喝酒;“惊鸿”燕璃,
双刀舞似蝴蝶穿花,她的“蝶影刀”是家传的,却被她改了招式,舞起来时,
连花瓣都落不到她身上;还有“醉狐”江横,一杆铁箫点尽三十六路要穴,他的箫不是玉的,
是铁的,能吹曲,能打穴,还能当酒壶用——当年他总把桂花酒灌在箫里,走哪儿喝哪儿。
他们三个,是武昌城的“三绝”,也是江湖里最让人羡慕的trio。沈墨青记得,
那年中秋,三人在黄鹤楼头赌酒。江横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坛陈年桂花酿,
说谁输了谁就把洞庭君山的名字刻在酒坛上。燕璃先喝,喝到第三碗就脸红了,
笑着把碗一放:“我输了!但君山太大,刻不下,我给你们画只蝴蝶吧!
”说着就用指蘸了酒,在坛上画了只蝴蝶,翅膀歪歪扭扭,却像活的一样。
沈墨青喝到第五碗,也醉了,拿起照雪剑,剑尖挑着酒坛,
把里面的酒往江横碗里倒:“这君山算什么?我把长江都给你倒进来,作瀛洲仙岛!
”江横笑着躲,酒洒了一身,三人闹得像孩子,把黄鹤楼的掌柜都惊动了,
却也没敢来管——毕竟当年的“三绝”,在武昌城比知府还出名。还有一次,长江夜雨,
三人泛舟。燕璃的白马拴在船头,被雨打湿了毛,蔫蔫的。江横吹着铁箫,
曲子是《少年游》,调子轻快。沈墨青拔出照雪剑,剑尖挑破万千雨丝,雨珠落在剑身上,
溅起细碎的光。“你们看!”他笑着喊,“这是为龙王织就的珠帘!”燕璃也拔出双刀,
跟着挑雨丝,刀光剑影混着雨珠,竟真像挂了串珠帘在江上。那年重阳,三人策马出城。
城外的桂花开得满山都是,燕璃的白马踏碎满山桂雨,花瓣粘在她的白裙上,像撒了把金粉。
她忽然勒住马,回眸一笑,眼波比秋光还亮:“待我们名扬四海,便在此处结庐而居,
每年桂花开时,痛饮三百杯!”江横的铁箫指向苍穹,箫声停了,
他的声音带着酒气:“何须等名扬四海?此刻便是江湖!此刻的桂花酒,比将来的更甜!
”沈墨青记得,当时自己笑着,斩下一截桂枝,小心翼翼地系在燕璃鬓边。
照雪剑锋掠过她的青丝时,他看见她的睫羽轻颤,像蝴蝶的翅膀。燕璃的耳尖红了,却没躲,
只是催着马往前跑:“你们慢点!谁先到山顶,谁先喝第一碗酒!”那年的桂花,真甜啊。
甜得让沈墨青后来在巴山隐居十年,每次闻到桂花香,都觉得嘴里发苦。后来呢?
后来是塞北的风沙,吹灭了江南的旧梦。武林盟一纸英雄帖,送到了武昌城。帖上说,
魔教长老率人攻昆仑,要夺昆仑山上的“寒玉髓”,那是能增强内力的宝物,若被魔教得去,
江湖就要大乱。三人当时正在酒肆里喝桂花酒,江横把英雄帖往桌上一拍:“去!昆仑虽远,
却不能让魔教得逞!”燕璃也点头,双刀在鞘里轻鸣:“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蝶影刀!
”沈墨青没说话,只是给两人各斟了杯酒:“喝了这杯,再走。”他们没想到,那杯酒,
竟成了诀别酒。昆仑绝顶的雪,下得太大了。鹅毛大雪,把整个山头都盖成了白色,
连脚印都留不住。魔教长老的骨杖上缠着毒藤,一杖下去,就能洞穿铁板。
燕璃的双刀先断了,断在骨杖下,她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沈墨青往悬崖边推:“走!别管我!
”江横把铁箫横在身前,挡住了魔教弟子的刀:“沈兄!快走!我来断后!”他的铁箫上,
还留着燕璃刻的小狐狸,此刻却被鲜血染红了。沈墨青想回头,
却被江横一脚踹下悬崖:“记得温酒!黄泉路上太冷,我怕等会儿喝不上热的!
”沈墨青坠崖时,看见江横用箫代笔,在冰崖上刻了两个字——“快走”。那字刻得深,
连雪都盖不住。后来,沈墨青被一个采药的老人救了,在巴山养伤。伤好后,
他带着照雪剑回来,剑没折,心却锈了。他找过燕璃和江横的尸体,却只在昆仑的雪地里,
找到半截断箫——是江横的铁箫,还有几片碎刀——是燕璃的蝶影刀。
他把断箫和碎刀埋在武昌城西的墓园里,没立碑,只在坟前种了棵桂树。每年桂花开时,
他都会去坟前,放上一坛桂花酒。只是从前是三人喝,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
【第三幕:新痕】“你可知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少年侠客是谁?”燕璃为沈墨青斟酒,
酒液缓缓倒入粗瓷杯,没溅出一滴。她的动作很稳,不像当年那个总爱打翻酒杯的姑娘了。
指尖的薄茧蹭过杯沿,沈墨青才发现,那茧不只是打算盘磨的,还有练刀的痕迹——她的刀,
从未放下。沈墨青摇头。他在巴山隐居十年,住的是茅草屋,听的是雨打空阶,
看的是满山翠竹,江湖的事,他一概不知。偶尔有采药人路过,说起江湖,他也会转身进屋,
假装没听见。“江清月。”燕璃缓缓道,声音很轻,却让沈墨青的手顿了顿,“十七岁,
箫中剑败尽九大门派的高手。三日前,他下了战书——要在黄鹤楼,会会二十年前的照雪剑。
”“江清月…”沈墨青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江姓,箫中剑…他忽然抬头,看向燕璃,
“他是…江横的儿子?”燕璃点头,拿起账本,却没翻,
只是盯着账本上的“桂花酒”三个字:“当年江横把他托付给了一个农户,
后来农户家遭了魔教的祸,清月十岁那年,找到我这里。我教他识字,也教他武功,
却没告诉他,你还活着。”沈墨青的指尖攥紧了酒杯,杯沿的缺口硌得他手疼。
他想起江横当年,总说想要个儿子,要教他吹箫,教他打穴,还要带他来武昌城,看桂花,
喝桂花酒。“他恨我。”沈墨青低声说,不是疑问,是肯定。江横死在昆仑,
燕璃“死”在昆仑,只有他活着,江清月没理由不恨他。燕璃没说话,只是把账本合上,
发出“啪”的一声响。酒肆外忽然安静下来,连雨声都小了,只有一阵箫声破空而来,
调子冷得像昆仑的雪,却又带着股少年人的锐气,如银瓶乍裂。沈墨青抬头,看向窗外。
长街尽头,立着个青衣少年。他身形挺拔,玉箫横执在手中,箫身是白玉的,映着细雨,
泛着冷光。少年的眉眼很俊,像极了江横——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会弯起来,只是此刻,
他没笑,脸色冷得像冰。少年身后跟着八名黑袍客,袖口绣着金线,
是扭曲的蛇纹——那是魔教的标志。“魔教余孽…”沈墨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当年的仇,他还没报,如今魔教的人,竟敢找上门来。青衣少年缓缓走进酒肆,
雨珠从他的发梢滴落,落在青石板上,没出声。他看向沈墨青,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沈前辈。”“江清月。”沈墨青站起身,腰间的照雪剑在鞘里轻吟,
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怒意,“你身后的人,是魔教的?”江清月没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两步,
玉箫指向沈墨青:“家父临终前,让我问您一句话——当年在黄鹤楼头,桂花载酒的誓言,
可还作数?”照雪剑的龙吟更响了,沈墨青却没拔剑,只是望向燕璃:“你早知道。
你知道他会来,也知道他身后有魔教的人。”燕璃垂眸,拿起碎了的青瓷酒盏碎片,
一片一片地捡:“这孩子十年前来找我时,就说要为父报仇。你不见江湖,江湖却要见你。
昆仑的仇,总得有人来报。”“报仇?”沈墨青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报什么仇?
报我当年没和他们一起死在昆仑的仇?”江清月的脸色变了,玉箫往前递了递,
箫尖几乎碰到沈墨青的胸口:“当年若不是你贪生怕死,家父和燕阿姨怎会惨死?照雪剑主,
原来只是个懦夫!”“清月!”燕璃喝住他,声音里带了怒意,“不许胡说!
”江清月却没停:“我说错了吗?当年武林盟的人都说,是沈墨青为了活命,
把家父和燕阿姨推给了魔教!照雪剑?我看是‘逃雪剑’!”沈墨青的手垂了下来,
照雪剑的龙吟停了。他看着江清月,少年的眼里满是恨意,
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得知江横和燕璃死讯时,也是这样恨,恨魔教,恨自己。
“明日午时,黄鹤楼。”沈墨青开口,声音很平静,“我会去。”江清月冷哼一声,
转身走出酒肆。黑袍客们跟在他身后,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看了燕璃一眼,眼神阴鸷,
像毒蛇。酒肆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算盘的“噼里啪啦”声。燕璃把碎片捡完,
放在手心,轻轻吹了吹:“他还小,不懂事。”“他没说错。”沈墨青坐下,
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当年我若不逃,他们或许…还能活着。”燕璃抬起头,
眼里有泪光:“墨青,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比你想的复杂。”“再复杂,
也改变不了他们死了的事实。”沈墨青放下酒杯,杯底磕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
“明日一战,我会用照雪剑,让他看看,当年的‘玉龙’,不是懦夫。
”【第四幕:照雪】夜雨涨秋池。沈墨青在后院磨剑。院角种着棵桂树,
是他当年回来时栽的,如今也开了花,花瓣落在磨剑石上,被雨水打湿,成了泥。
磨剑石是青黑色的,上面有很多划痕,是当年他和江横一起磨剑时留下的。
江横总爱用铁箫蹭磨剑石,说这样能让箫更锋利,沈墨青总笑他傻,铁箫再锋利,
也比不上剑。如今,磨剑石还在,江横却不在了。二十年未动的照雪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