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清脆的碎裂声,仿佛不是响在餐厅,而是直接炸在我的耳膜深处,震得我整个灵魂都在嗡鸣。
殷红的酒液在白桌布上肆意蔓延,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玻璃碎片折射着烛光,像我们关系里那些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尖锐真相。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沈薇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她那双死死盯着我、充满了恐慌和难以置信的眼睛。
时间似乎停滞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沈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那片狼藉,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对、对不起……我手滑了……我这就收拾……”
她弯腰去捡那些碎片,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她“嘶”地吸了口冷气,更加慌乱。
我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着她的失措。心里的那片冰冷,并没有因为她受伤而融化半分,反而因为她这显而易见的“心虚”而更加坚硬。
“别捡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厌恶的冷漠,“小心手。”
她僵在那里,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沾满酒渍的地毯上,晕开更深色的痕迹。
“程磊……我……”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本日记……是很久以前……”
“多久?”我打断她,目光如炬,“是我们结婚前?还是结婚后?是去年?还是上个月?或者,就是昨天?”
我每问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一分。日记本里最近的日期,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在上周,我们因为要不要孩子的事情有一次不大不小的争执后。
她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无法辩解。
我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她面前。我没有扶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曾经,这双含泪的眼睛会让我心疼得要命,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荒谬。
“林远,”我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枚苦果,“他对你,可真好啊。好到让你在和我们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在拿我跟他比较。”
“我没有!我不是……”沈薇试图否认,声音却虚弱得没有半点说服力。
“没有什么?”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较大的玻璃碎片,在指尖把玩着,烛光下,碎片边缘闪着寒光,“没有在每次吵架后想他?没有觉得我处处不如他?没有在日记里,一字一句地记录我的‘罪状’,然后歌颂他的‘完美’?”
我把那片玻璃递到她眼前,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她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程磊!你干什么!”她尖叫道。
“看看,”我冷笑,“像不像我们现在的关系?碎了,而且,锋利得能伤人。”
我松手,玻璃片掉回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没再看那片狼藉,也没再看她,转身走向客厅,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车钥匙。
“你去哪儿?”沈薇带着哭腔问。
“出去透透气。”我没有回头,“这里,酒味太浓了,呛得我恶心。”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关门的声音并不重,但在我和沈薇之间,仿佛落下了一道沉重的闸门。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绷得有多紧。坐进车里,我没有立刻发动,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和沈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曾经以为甜蜜的瞬间,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被日记里的字句重新解读。
原来我精心准备的惊喜,在她看来是“俗气”的。
原来我担心她晚归的唠叨,是“急躁的指责”。
原来我努力赚钱买下的房子,装修风格却“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而那个林远,他的一切都是好的,是完美的,是我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的标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回荡。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家是回不去了,那个充满了比较和否定的地方,让我窒息。朋友家?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狼狈。最终,我发动车子,漫无目的地开上了深夜的街道。
车窗开着,冷风灌进来,稍微吹散了一些胸口的憋闷。我开着车,穿过霓虹闪烁的市中心,穿过寂静的河滨路,不知不觉,竟然开到了我们当初结婚时拍婚纱照的那个公园。
夜晚的公园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站着。我停下车,走到当初我们合影的那棵大榕树下。那时,沈薇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那么幸福,依偎在我怀里,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我。
言犹在耳,情景却已面目全非。
我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我已经戒烟很久了,因为沈薇不喜欢烟味。可现在,去他妈的不喜欢。
尼古丁吸入肺里,带来短暂的麻痹。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沈薇几个小时前发来的未读消息,一连十几条。
“老公,你去哪儿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那本日记我真的很久没看了,是前几天整理书房偶然翻出来的,我就是随便写写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远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就放下了!”
“程磊,回我电话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
我看着那些信息,字里行间充满了焦急、悔恨和辩解。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心软,会立刻回去抱着她,说没关系。
但现在,我一个字都不信。
“偶然翻出来”?“随便写写”?“早就放下了”?
如果早就放下了,为什么日记本会被频繁翻阅的痕迹?为什么每次争吵后,第一个想起的还是他?为什么要在我们婚姻生活的每一天,都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的“参照物”?
我关掉手机屏幕,将烟头摁灭在脚下。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程磊,你们完了。
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三年婚姻,我倾注了所有真心和努力,却原来一直活在一个虚假的框架里,活在一个我永远无法合格的比较中。
我不知道在公园里坐了多久,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清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我站起身,回到车上,发动引擎。
总得回去面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当我用钥匙打开家门时,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落地灯。沈薇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一夜未眠。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但接触到我的眼神后,那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餐厅的狼藉已经被简单收拾过,但地毯上那块深色的酒渍依然刺眼。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尴尬、伤痛和一种无言的疲惫。
“我煮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点?”她率先开口,声音沙哑。
我摇了摇头,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和她保持着距离。
“我们谈谈吧。”我说。
沈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谈话是艰难的,充满了眼泪、辩解和苍白的解释。她坚持说那只是年轻时的怀念,是对过去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化,她说她爱我,爱我们这个家。她说写下那些话只是一时情绪发泄,当不得真。
但当我问她,如果林远现在出现,如果他没有当年的不得已(日记里隐约提过他们分手似乎有外部原因),她会怎么选择时,她沉默了。
那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最后,她哭着说:“程磊,没有如果!生活没有如果!我现在选择的是你,嫁的是你!”
是啊,她选择了我。但她的心,或许从未真正完全属于过我。那座名为林远的山,一直矗立在那里,阴影笼罩着我们的婚姻。
这次谈话,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将那道裂痕撕扯得更大,更鲜血淋漓。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陷入了一种诡异而痛苦的“平静”。我搬到了书房住。我们依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交流变得极少,客气而疏离。我按时上下班,尽量避免和她单独相处。她试图做饭,试图和我说话,但在我冷漠的回应下,也渐渐不再尝试。
家,成了一个冰冷的旅馆。
直到一周后,一个意外的电话,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僵局,也将我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彻底推向了深渊。
电话是沈薇大学时代最好的闺蜜,也是我们的共同朋友李莉打来的,语气兴奋异常:
“薇薇!程磊!重磅消息!你们猜怎么着?林远回国了!周末同学聚会,他点名说要见见老同学,尤其是你们俩!你们一定要来啊!”
李莉的声音透过扬声器,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我和沈薇之间那道尚未结痂的伤口上。
“……林远回国了!周末同学聚会,他点名说要见见老同学,尤其是你们俩!你们一定要来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以及身旁沈薇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我拿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目光转向沈薇,她正拿着手机,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慌,还有一丝……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迅速闪过又被强行压下的光亮。
那光亮,像黑暗中突然划亮的火柴,虽然短暂,却灼伤了我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