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磐的指尖,稳得像磐石。
乌心木的刀柄在他掌中温润如玉,锋刃过处,细密的木屑如雪花般卷起,一只半掌大小的木鸢,翅膀上的羽纹已清晰可见。只差最后一道工序——点睛。
“哥,好了吗?”
内屋传来妹妹鸾儿虚弱的咳嗽声,带着一丝急切的期盼。
“快了,鸾儿别急。”公输磐柔声应着,声音里是化不开的宠溺,“等安好了‘鸣骨’,这只木鸢就能迎风而鸣,像真的鸟儿一样唱歌给你听。”
他口中的“鸣骨”,是公输家独门的一种微型风哨,嵌在木鸢体内,只需一丝微风,便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这是他答应妹妹的,要送她一个“会飞的春天”。
鸾儿自幼体弱,常年卧病在床,这小小的木工房,便是她的整个世界。而公输磐手中那把传承了数百年的刻刀,就是为她创造整个世界的画笔。
他小心翼翼地将比米粒还小的“鸣骨”嵌入木鸢腹中,再用一块精巧的滑榫封上。轻轻一拨,严丝合缝,天衣无缝。
成了。
他拿起木鸢,对着窗口吹了口气,一声清越的“啾鸣”瞬间在屋中响起,仿佛真的有飞鸟闯了进来。
公输磐笑了,正欲转身将这份惊喜送给妹妹。
“咚——咚——咚——”
城东的警钟,毫无征兆地,被猛烈撞响。
三长两短,是敌袭的最高警报!
公输磐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他冲到门口,只见远处浓烟滚滚,凄厉的惨叫声,已经撕裂了凤鸣城上空祥和的晨曦。
是“人屠”霍尚的军队!
“哥!”鸾儿惊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别怕,有哥在!”公输磐冲回屋里,将病床上的妹妹一把背起,抓起桌上那只刚完工的木鸢塞进她怀里,“我们去地窖,快!”
地窖入口就在床下,是他亲手打造的,极为隐蔽。
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地狱的恶鬼已经涌上了街头。房屋倒塌的巨响,妇孺绝望的哭嚎,刀剑入肉的闷响,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公输磐将妹妹安顿在地窖深处,用一块厚重的石板死死堵住入口。
“鸾儿,别出声,千万别出声!”他压低声音,心脏狂跳,“等外面没声音了,哥就带你出去。”
鸾儿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双手死死抱着那只木鸢,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光线从石板的缝隙中透进来。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屠宰场。
他们能听到士兵们破门而入,搜刮财物的声音,听到邻居王大婶被拖拽出去的惨叫,然后是一声利刃割喉的轻响,一切归于死寂。
公输磐捂住妹妹的耳朵,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公输磐心中一松,以为那群恶魔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鸾儿,或许是太过紧张,又或许是想从这极致的恐惧中寻求一丝慰藉,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木鸢。
“啾……”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的地窖中无比清晰的机括鸣叫,响了起来。
公输磐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他猛地抬头,透过石板的缝隙,看到一双沾满血污的军靴,停在了地窖入口前。
“头儿,这下面有动静!”
“砸开!”
“轰!”
巨响传来,石板被暴力砸开,刺眼的天光和几个狰狞的身影一同闯了进来。
“哥!”鸾儿发出恐惧的尖叫。
“快跑!”公输磐一把推开妹妹,抄起身边一根木料,疯了一样冲了上去。
他只是一个木匠,一个只懂得跟木头打交道的匠人。他哪里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士兵的对手。
木料被轻易隔开,冰冷的刀锋瞬间划破他的手臂,鲜血喷涌而出。
他被人一脚踹倒在地,后脑重重地磕在石阶上,视线瞬间模糊。
“不……不要动我妹妹!”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士兵狞笑着,伸手抓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鸾儿。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将领的呵斥。
“将军有令,全军撤退!不得延误!”
那几个士兵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但军令难违。为首的那个,恶狠狠地朝地窖里啐了一口,随手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看也不看,就朝着黑暗的角落里猛地掷了过去!
“噗——”
那声音很轻,像是利刃刺入一块软布。
公输磐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看到,妹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
一支狼牙箭,从她单薄的胸口透出,钉在了后面的墙壁上。
她的眼睛,还难以置信地睁着,看着他,看着她怀中那只沾满血迹的木鸢。
她想说什么,嘴里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鸾……鸾儿……”
公输磐挣扎着,爬向她,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里煎熬。
他终于爬到她身边,将她小小的、逐渐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
鸾儿怀中的木鸢,滑落下来,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那个会唱歌的春天,碎了。
血。
温热的,粘稠的,带着妹妹鸾儿最后的体温,浸透了公输磐的衣襟,染红了他的双手,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抱着鸾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地窖外,霍尚的军队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座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死城。
凤鸣城,变成了凤鸣坟。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身影踉跄着冲进了早已化为废墟的木工房。
“阿磐!”
“三弟!”
是陆机和沈万。
陆机一身青衫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颜色,平日里总是从容不迫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惶与悲痛。他手里,还提着一柄沾着血的青锋剑。
沈万更是不堪,他那身名贵的丝绸袍子被撕得破破烂烂,脸上挂着彩,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当他们看到地窖里的情景时,两个七尺男儿,都沉默了。
“鸾儿……妹子……”沈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刻骨的仇恨。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公输磐的肩膀。“阿磐,节哀。我们得走了,霍尚的军队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公输磐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三弟!你醒醒!”沈万见状,急得大吼,伸手就想去拉他。
“别碰我。”
公输磐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鸾儿的尸体平放在地上。他为她拂去脸上的血污,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得,仿佛她只是睡着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摔得粉碎的木鸢,又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这双手,本是用来创造生命的,创造美好的。
现在,却只剩下无尽的无能和悔恨。
“我要他们死。”他抬起头,看着陆机和沈万,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疯狂,“所有的人,霍尚,还有他手下的每一个杂碎,我都要他们,用最痛苦的方式,死。”
“我们会的。”陆机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不是现在,不是用我们三个人的命去白白送死。”
“大哥说得对!”沈万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得先活下去!”
“活下去?”公输磐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鸾儿死了,我还怎么活?”
“为了复仇而活!”陆机猛地抓住他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公输磐!你忘了你是什么人了吗?你是公输家的后人!你忘了祖宅里,还封印着什么东西吗?”
公-输-家。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公输磐混沌的意识。
他想起来了。
在祖宅最深处的神龛下,埋藏着一个黑铁盒子。爷爷临终前曾反复叮嘱,那个盒子里,封印着公输家族的最高绝学,也是最可怕的禁术——《天工开物·机关篇》。
祖训有言:此术,可通神,亦可入魔。非天下大乱,不得开启。启之,必有血光之灾。
“血光之灾?”公输磐喃喃自语,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凄厉而又疯狂,“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死在了我面前,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可怕的血光之灾吗?”
他猛地推开陆机,踉跄着冲出地窖,冲向早已被大火烧成一片焦土的祖宅。
陆机和沈万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祖宅已经只剩下断壁残垣。
公输磐凭着记忆,在废墟中疯狂地刨挖着。他的指甲被碎石磨破,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
是那个黑铁盒子。
盒子不大,上面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符文,锁孔是一个奇特的鲁班锁结构。
“没有钥匙,打不开的。”沈万喘着气说。
公输磐没有理他。他看着那个锁孔,脑海中闪过爷爷曾经教给他的一段口诀。
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在锁孔上按照一种奇特的顺序,或按,或拨,或转。
“咔嚓。”
一声轻响,黑铁盒子,应声而开。
盒子里,没有想象中的书卷,只有几片薄如蝉翼的青铜片。上面用一种细如牛毛的古篆,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机关图纸。
从能日行千里的“木牛流马”,到能连射百步的“暴雨梨花”,再到能开山裂石的“地龙翻身”……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技艺,这是神魔的造物。
公输磐拿起一片青铜片,那上面画着的,是一种名为“血隼”的杀人机关。
图纸的最后,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此物,以怨为引,以血为祭,一发动,百步之内,生机断绝。”
公输磐看着那行字,眼神里的疯狂,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死寂的决绝所取代。
他划破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滴在了那片青铜片上。
鲜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迅速渗入青铜片,那些原本黯淡的图纸和符文,瞬间亮起了妖异的红光。
一股庞大的、陌生的知识洪流,冲入了他的脑海。
无数精巧的结构,致命的机括,在他脑中分解,重组,演化……
“阿磐!”
“三弟!”
陆机和沈万看着他诡异的样子,惊得大叫。
公输磐却没有回答他们。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属于木匠公输磐的温情与良善,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机关宗师公输磐的,冷酷与杀意。
他将青铜片收入怀中,抱起鸾儿的尸体,转身,对着陆机和沈万,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走,去北地,投燕王。”
他知道,燕王,是这乱世中唯一心怀仁德,却又势单力薄的诸侯。
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将这些图纸,变为现实的舞台。
而燕王,需要他这把,足以打败天下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