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磊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关于老鸦湖的传说,自我记事起就如影随形,是夏夜纳凉时老人们压低嗓音的谈资,是孩子们互相恐吓时瞪大眼睛编造的故事。它属于那个蒙着灰尘、与现代化进程格格不入的旧日村庄,是我刻意遗忘的一部分。
如今,却被周磊以这样一种平淡无奇的口吻,重新拽回我的现实。
我没有追问。
有些东西,就像湖面上那层诡异的橘红色反光,远远看着尚可,深究下去,未必是好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一种心照不宣的、对某个隐秘话题的回避。
村子近了。熟悉的青瓦灰墙,夹杂着近几年才建起的、贴着亮白色瓷砖的楼房,新旧交织,形成一种略显怪异的视觉冲击。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开始混入原本的空气配方,却依然压不住那股子若有若无的、从湖的方向飘来的水腥气。
聚会地点定在王胖子家新开的农家乐,就在村子东头,离老鸦湖不算远。是一栋三层小楼,外墙贴着仿古的青砖贴片,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渐浓的暮色里早早亮起,透着一股子努力营造却难掩生硬的热闹。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王胖子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门,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引得一阵哄笑。
我和周磊对视一眼,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带着新漆气味的木门。
喧闹声浪扑面而来。
客厅很大,摆了两张大圆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里混杂着烟味、酒气和炒菜的油腻香味。
王胖子眼尖,第一个看见我们,立刻从主位上站起来,张开双臂,他那圆滚滚的身材像一颗炮弹般冲了过来。
“哎哟!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稀客稀客!”他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他比两年前更胖了些,脸上泛着油光,穿着一件印着夸张logo的T恤,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活脱脱一个乡村企业家的派头。“就等你们俩了!周磊,你小子接个人也磨磨蹭蹭的。”
他的目光在我和周磊之间逡巡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各种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打量的,带着点久别重逢的客套笑意。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笑着——点头回应,目光扫视间,定格在靠窗的位置。
张雅坐在那里,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快速滑动。
她似乎精心打扮过,妆容比在场其他女生都要精致几分,穿着一条藕粉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低下头去,仿佛手机里有更吸引她的世界。
她身边坐着李默,他几乎隐在窗边的阴影里,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苍白,眼神低垂,盯着面前那杯没怎么动过的茶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行了胖子,别咋咋呼呼的。”周磊淡淡开口,替我解了围,“路上堵了会儿。”
“堵啥堵,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还能堵车?”王胖子哈哈笑着,揽着我和周磊的肩膀,把我们往主桌带,“来来来,位置都给你们留好了,就等你们开席!”
落座的过程又是一阵寒暄和推让。我被安排在张雅旁边,周磊则坐在我另一边,对面就是王胖子和一直沉默的李默。
菜很快上齐,都是本地特色,油重盐多,盘大量足,符合王胖子一贯的审美。
啤酒瓶盖接连被撬开,泡沫涌出的嗤嗤声不绝于耳。
几杯酒下肚,气氛彻底热络起来。大家开始回忆上学时的糗事,谈论各自的工作或学业,抱怨生活的压力,或者交流着村里最近的八卦。
谁家盖了新房,谁家买了新车,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媳妇跟人跑了……琐碎而真实,构成了一幅鲜活的乡村浮世绘。
张雅偶尔会加入谈话,语气带着一种经过修饰的、恰到好处的惊讶或感慨,但更多时候,她是在摆弄手机,或者对着屏幕整理一下头发。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与农家乐里的烟火气形成鲜明对比。
李默始终很少开口。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应答一两个字,或者摇摇头、点点头。
他的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自己隔绝在外。
偶尔,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或者扫过窗外的方向——那里,夜色已经彻底笼罩下来.
远处老鸦湖的方向,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王胖子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掌控着话题和酒局的节奏。
他大声说笑,挨个劝酒,把气氛炒得火热。
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用手里的筷子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安静!安静一下!”他脸上泛着红光,眼睛因为酒精和兴奋而发亮,“扯了半天闲篇,现在,该来点**的了!”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大家都带着笑意和期待看向他。
我知道,正题要来了。
心里那根自从听到周磊那句话后就一直微微绷紧的弦,不易察觉地又收紧了些。
王胖子满意地环视一圈,压低了声音,做出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咱们村儿那个老掉牙的传说,湖里那个白色的玩意儿,还有人记得吧?”
桌上响起几声轻笑,有人喊道:“胖子,又拿这个吓唬人,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新鲜?”王胖子嗤笑一声,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我跟你们说,这回,可不是老黄历了。就前几天,礼拜三晚上,有人亲眼看见了!”
“真的假的?谁看见了?”有人好奇地问。
“我还能骗你们?”王胖子瞪大眼睛,“我三叔,你们知道吧,他那天晚上在湖那边下地笼回来得晚,看得真真儿的!就在湖心那儿,一团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个人形,又不太像,贴着水皮飘,没一点声响……”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手势比划着。
桌上安静下来,连一直玩手机的张雅也抬起了头,微微蹙着眉。
虽然大家脸上大多还带着将信将疑的笑意,但眼神里多少都染上了一点认真和好奇。
这种乡野怪谈,不管在什么年代,总是疯狂地吸引人去探听。
“我三叔胆子算大的吧?当时也吓得够呛,连滚爬爬跑回来的,第二天就发起高烧,嘴里还说胡话,什么‘别找我’、‘不是我’之类的……”王胖子补充着细节,试图增加可信度。
“可能是看花眼了吧,水汽反射月光什么的。”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推了推眼镜,试图用理性分析。
“放屁!”王胖子啐了一口,“那天是阴天,有个毛的月亮!
而且不止我三叔一个,前阵子隔壁村那个放牛的老刘头,天擦黑的时候也瞅见一眼,吓得牛都不要了跑回家,现在那头牛还在湖边上散养着呢!”
更多的细节被抛出,桌上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恐惧这种东西,往往在交流和补充中会悄然滋长。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啤酒杯壁。
我能感觉到身旁周磊的沉默,他似乎对桌上的讨论漠不关心,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对面的李默,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衣领里,握着茶杯的手指,指节有些泛白。
忽然,张雅放下手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口问道:“王胖子,你三叔……他有没有说,那白影……具体什么样?”
她的问题很具体,不像其他人只是泛泛地好奇或者质疑。
王胖子愣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张雅会问得这么细,他挠了挠头:“这个……他当时吓坏了,也没说太清,就说像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没脚,飘着的,脸看不清楚,但感觉……感觉好像在看着岸上的人。”
“看着岸上的人……”张雅低声重复了一句,脸色似乎更白了些,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目光有些游离。
不再看王胖子,而是落在了桌面某一点虚无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默,毫无征兆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桌面,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很奇怪,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回避,里面似乎掺杂了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有一丝警告,一丝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但在逐渐平息的议论声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有些东西,不该看的,最好别去看。”
他的话像一阵冷风,骤然吹散了酒意带来的些许暖意。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地看向李默,包括王胖子。
李默却已经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沉默姿态,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众人的幻觉。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老鸦湖的方向,静寂非常,只有风声穿过芦苇的间隙,发出悠长而空洞的声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