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重重一震,抵了岸。
沈确顾不得船上人的窃窃私语,只将怀中人裹得更紧,少女那身冰冷的湿衣仿佛长在他身上,寒意顺着骨缝往里钻。
可他贴着她额头的手心,却被那股滚烫烙得阵阵心惊。
沈确一刻也不敢耽搁,背起她当即跳下船板。
脚下是长满青苔的石阶,湿滑难行,沈确踉跄了一下,却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稳住身形,背上那了无生气的重量,被他护得纹丝不动。
“医馆!”他气喘吁吁地拦住一个更夫,“敢问老丈,此地医馆何在?”
更夫被眼前人这副水鬼般的狼狈模样与一身凛冽寒气骇住,哆哆嗦嗦地指向街角:“东……东头那有。”
沈确颔首,甚至来不及道谢,便背着谢晚昭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
夜半叩门,惊醒了李郎中的好梦。他本是满腹牢骚,可当门开一线,看清少年背上那个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少女时,所有睡意瞬间都化作了冷汗。
李郎中一探她滚烫的额头,脸色瞬间一沉,语速又急又快,“快!快抬进里屋!娘子,起来帮忙!”
沈确依言小心翼翼地将谢晚昭放在床板上。
那身他白日里还见过的秋香色罗裙,此刻浸透了江水,紧贴着床上人,勾勒出纤细又了无生气的轮廓。
沈确轻退出去,独自立在廊下,夜风刀子似的割着他湿透的衣衫,才惊觉自己止不住地在发抖,一时竟分不清是因寒冷,还是因后怕。
必须尽快联系上谢家。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自己生生掐灭。
不对。
处处都不对劲。
她为何会三更半夜出现在乌江?又为何会落水?
沈确一向自诩聪慧,可此刻,脑中却混沌一片,理不出半点头绪。
“郎君——”李郎中的娘子徐氏在里屋焦急地喊道。
“您快进来,总得给小娘子换下湿衣,不然这热邪攻心,到时神仙也难救!”
沈确喉头滚动,僵硬地转过身,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只哑声道:“有劳大娘了。”
他背对着里屋,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双拳在袖中攥得死紧。
片刻后,李郎中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极为难看。
“郎君,小娘子身上,有伤。”
“不是摔的,”李郎中压低了声音,比了比自己的后背与手臂,“是棍棒打的,好几处呢,都紫得发黑了。下手的人,可真是往死里打的。”
李郎中说着,眼神狐疑地在沈确身上打量,“你们……这是招惹了什么人?”
沈确一言不发,转身便往门外跑去。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知道青州城里发生了什么。
沈确赶到镇上时,天色将明未明,镇上唯一的渡口已经有了人声。几个要赶早船的商贩,正围着个小泥炉烤火,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青州城昨夜出了大事!”一个贩卖皮货的商人神秘兮兮地开口。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官府又查抄了哪个不开眼的。”
“这次可不是!”那商人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是谢家!就是那个富得流油的谢家!”
沈确端着一碗热茶的手,猛地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挪近了些,竖起耳朵。
“谢家怎么了?”
“他们家那个从乡下找回来的大**,昨个夜里,为了独吞家产,亲手用砚台砸死了自己的亲爹!”
“什么?!”
“千真万确!听说场面血腥得很,谢夫人当场就吓晕过去了。那丫头行凶后就跑了,谢夫人当夜就报了官,全城搜捕呢!城门都关了!”
“我的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不是挺漂亮一小娘子吗?这不过才十六岁的年纪,心肠竟如此歹毒?”
“谁说不是呢!听说她从小在屠户家长大,野得很!为了钱,什么事干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后面的话,沈确已经听不清了。
他慢慢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搁在桌上,转身沉默着走回医馆。
回到医馆时,药已经熬好。
沈确自然地从李郎中手里接过那碗漆黑的药汁,坐在床边,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动作生硬又笨拙地往谢晚昭唇边喂。
多数的药汁都顺着她毫无知觉的嘴角淌下,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在她鬓边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就这么守着她,整整一天一夜。
沈确看着窗外的天光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听着床上少女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感受着她身上那股灼人的热度,在他一遍遍用冷布巾擦拭下,一点点地退去。
翌日傍晚,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少女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而后,费力地掀开。只是那双曾盛满漫天星辰的眸子,此刻却空洞得像一汪深潭,蒙着驱不散的浓雾。
“你醒了!”沈确欣喜地说道。
谢晚昭挣扎着想坐起,可浑身筋骨欲裂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她低下头,便看见了自己手腕与胳膊上青紫交错的伤痕。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像有无数根针在脑子里胡乱搅动。
谢晚昭痛苦地**了一声,视线毫无焦距地在陌生的房间里扫过,最后,落在了床边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少年,穿着一身半干未干的青衫,眉眼冷峻,神情倦怠,似乎没好好休息,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唯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满身的伤痛,空白的大脑。
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将谢晚昭吞没。
她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缩,惊恐开口。
“你……你是谁?”
沈确的心被这句问话狠狠刺了一下。
“李郎中!李郎中——”他霍然起身,冲出去叫来郎中。
李郎中匆匆赶来,对着谢晚昭问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从姓名到家在何方。
谢晚昭却越听越迷茫,最后竟痛苦地抱住了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李郎中见状,长叹一声,摆摆手示意沈确跟他出去。
门外,他看着沈确,沉重地摇了摇头:“郎君,小娘子的命是捡回来了。但……”
“这人脑何其精贵,她溺水受寒,又撞了后脑,加之此前必然受过极大的惊吓与伤痛,惊惧攻心……方才我问话,她已是前尘尽忘,这是伤了神魂呐。”
沈确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哑声问:“那她……何时能恢复?”
“难说,难说啊。”李郎中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医者能医身,难医心。或许,忘了那些痛不欲生的过往,于她而言,反倒是种善缘。你且记着,万不可再强行让她回忆,否则神魂激荡,恐有性命之忧。一切,且看她的造化吧。”
李郎中又交代了几句,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沈确在廊下静立了许久,才缓缓转身,推门入内。
床上的少女正用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看着他。
见他进来,谢晚昭急切地又问了一遍:“你……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她。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如今盛满了惊恐与戒备。
他忽然想起她时常坐在酒楼边上的模样,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楼下耍百戏,眉眼弯弯,明媚张扬。
沈确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紧。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
是了,沈确压下心头波澜,那张素来清冷的脸上,嘴角竟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意。
“别怕。”
他朝她走近,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我是你阿兄。”
“你叫沈昭,是我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