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那日的雪,下得仿佛要将整个天下都埋进一片苍茫。
楚昭昭坐在喜轿里,双手紧紧抱着鎏金暖炉,指尖却依旧冰凉。凤冠压得她脖颈生疼,可比起心里的重量,这点疼实在算不得什么。轿外鼓乐喧天,她却只听得见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像战前的擂鼓。
“**,前面就是摄政王府了。”贴身丫鬟小荷在轿外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昭昭深吸一口气,掀开轿帘一角。漫天飞雪中,摄政王府门前两排玄甲侍卫如雕塑般站立,雪花落在他们的铁甲上,很快积成薄薄一层。府门上方,“谢府”二字被红绸包裹,却掩不住那铁画银钩间的肃杀。
不是她爱他。
是她必须嫁他。
三日前,爹爹楚雄被锦衣卫从将军府带走,罪名是“通敌叛国”。一夜之间,楚家从功勋世家沦为阶下囚。楚昭昭跑遍皇城,跪遍宗亲府邸,可那些曾经受过楚家恩惠的人,要么闭门不见,要么摇头叹息。
“昭昭啊,不是叔伯不帮你,实在是圣意难违……”
“你爹这次惹的,是天大的祸事。”
最后一线希望,在昨日的御书房外破灭。楚昭昭跪在雪地里三个时辰,终于等到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谢无咎从殿中走出。
男人一身玄色蟒袍,腰间佩剑,从丹陛上缓步而下。他的眉眼极冷,像这冬日里最锐利的冰刃,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疏离。满朝文武见了他都要躬身行礼,连龙椅上的小皇帝都要唤他一声“皇叔”。
“王爷,”楚昭昭扑上前去,却被侍卫拦在三步之外,“求王爷救我父亲!”
谢无咎脚步微顿,侧过头来看她。那眼神很淡,淡得像在看路边的一截枯枝。
“楚将军之事,本王已知晓。”他的声音比雪更冷,“通敌之罪,按律当诛九族。”
楚昭昭的心沉到谷底。
“不过,”谢无咎话锋一转,“楚家三代忠良,此事或有蹊跷。若楚**愿意……”
“我愿意!”楚昭昭急声道,“只要能救父亲,我什么都愿意!”
谢无咎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那便嫁给本王。”
圣旨当日便下:楚氏昭昭,温良淑德,赐婚摄政王谢无咎,即日完婚。
满城哗然。
谁都明白这是一场交易——用楚家最后的利用价值,换楚雄一条命。而楚昭昭,就是那枚送上棋盘的卒子。
轿子忽然停了。
“落轿——”
楚昭昭收敛心神,将暖炉放在一旁。轿帘被掀开,风雪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是摄政王府正门,九级汉白玉台阶上铺着大红毡毯,此刻已被雪覆盖了大半。
台阶尽头,谢无咎负手而立。
他今日换了一身玄红喜服,可那颜色穿在他身上,不但不显喜庆,反倒像凝固的血。男人身姿挺拔如松,肩上的雪已积了薄薄一层,想来已在此等候多时。他的目光隔着风雪投来,锐利得像要穿透这身凤冠霞帔,看进她心里去。
楚昭昭深吸一口气,抬脚下轿。
“跨火盆——”礼官高喊。
两名侍女捧着尺高的铜盆上前,盆中炭火正旺。按礼俗,新娘需跨过火盆,意为“红红火火,驱邪避灾”。
楚昭昭提起裙摆,正要抬脚,一阵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至,盆中火焰“噗”地一声被压灭大半,只余几缕青烟挣扎着升起,发出“滋啦”的声响。
像谁在嘲笑。
她抬头,正对上谢无咎的目光。男人嘴角那丝弧度似乎深了些,说不清是施舍还是怜悯。
楚昭昭暗地里攥紧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忍。
只要拜完天地,爹爹就能出狱,楚家就能翻案。
她重新抬起脚,稳稳跨过那已经半熄的火盆。红绣鞋落在雪地上,印出一个浅浅的痕迹。一步一步,她走上台阶,走到谢无咎面前。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楚昭昭微微屈膝,行了半个礼,声音放得极轻,却足够清晰:“王爷,吉时到了,请牵我。”
这是礼数——新郎需执新娘之手,共入喜堂。
谢无咎垂眸看她,那眼神深不见底。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像是无声的泪。良久,他缓缓抬起右手。
楚昭昭正要伸手去接——
男人手腕一翻,一封素白信笺从他袖中滑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怀中。
信笺很薄,却被雪水迅速浸透,墨迹晕染开来,像一条扭曲的黑蛇。
楚昭昭愣住,下意识低头看去。
休书。
两个大字,力透纸背。
她猛地抬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理由?”
“本王改主意了。”谢无咎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今日雪大,“但念在楚**一片孝心,给你一次机会。”
他顿了顿,俯身靠近。男人的气息混着雪松的冷香扑面而来,楚昭昭几乎能看清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凤冠歪斜,面色惨白,狼狈不堪。
“三日内,”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拿你父亲的兵符来换,休书作废,婚礼照旧。”
兵符?
楚昭昭瞳孔骤缩。父亲掌北境三十万大军,虎符从不离身。可那日抄家,御林军已将楚府翻了个底朝天,若有兵符,早该搜出来了。
“王爷说笑,”她冷笑,“虎符何在,您不该比臣女更清楚?”
谢无咎直起身,目光望向漫天飞雪:“龙椅下第三块金砖,自己去寻。”
楚昭昭心口一震。
御书房?龙椅之下?
他疯了不成?!
那是天子居所,擅入者死。更何况如今楚家正被严密监视,她若夜探禁宫,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是机会,也是陷阱。
可爹爹还在天牢里。
楚昭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最后一次出征前的模样——老将军甲胄在身,抚着她的头说:“昭昭,等爹回来,亲自为你挑个如意郎君。”
睁开眼时,雪落进眼眶,化成滚烫的水。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三日后,我带兵符来。王爷当众撕毁休书,与我拜堂成亲。”
“成交。”
谢无咎转身,玄红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背影很快隐入风雪之中,消失在王府深处。
喜乐不知何时停了。
满街侍卫、礼官、丫鬟,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昭昭攥紧那封休书,指甲穿透纸背,墨迹染黑了指尖。她缓缓抬眼,扫过众人惊愕的面孔,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看什么看?”她扬手,将那封休书揉成一团,随手丢进雪地,“婚礼取消,都散了罢。”
“**……”小荷怯生生地上前。
楚昭昭抬手打断她的话,目光落在轿夫身上:“回府。”
“可、可是王爷他……”
“他不是王爷,”楚昭昭一字一句道,“是老娘未来的手下败将。”
她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凤冠太重,她索性一把扯下,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肩头。红绸喜服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那是她十二岁随父出征时穿过的衣裳,这些年一直压在箱底。
“**,您这是……”小荷惊呼。
楚昭昭回头,冲她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张扬和决绝。
“更衣,”她说,“夜行衣。”
风雪更大了。
皇城的长街上,一顶孤零零的喜轿停在雪中,轿旁散落着凤冠和红绸,很快被新雪覆盖。而远处,楚昭昭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知道,从接到休书的那一刻起,她已没有回头路。
要么拿到兵符,救出父亲,重振楚家。
要么死。
而她楚昭昭,从来都不是认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