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然带了些狠辣的意味,明晃晃地悬在宫城之上,将青石地面晒得滚烫。
沈凌霜就跪在御书房外那片滚烫的青石砖上。身姿依旧挺得笔直,
如同她身后那杆插在砖缝里的银枪。玄铁重甲未卸,甲叶边缘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仿佛一层包裹着烈焰的寒冰。汗水从她紧贴额角的碎发间渗出,顺着脸颊、脖颈,
滑入冰冷的甲胄内衬,留下一道道迅速被蒸干的咸涩痕迹。三日了。整整三日,
皇帝未曾召见,也未曾有任何明确的旨意传出。只有内侍监那尖细又圆滑的声音,
每日定时响起:“陛下说了,将军的忠心,陛下知晓了。
只是陛下近日为‘百花神选’劳心费力,实在抽不开身,请将军……再等等。
”“百花神选”。沈凌霜闭了闭眼,眼前仿佛不是金碧辉煌的宫阙,而是北境凛冽的风沙,
是孤城外堆积如山的尸骸,是残破战旗上凝固发黑的血迹。狼烟一日三惊,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被她亲手送入宫中,换来的,
却是皇帝一句“劳心费力”于挑选哪株牡丹更能衬他容颜的荒唐事!胸腔里一股血气翻涌,
喉头腥甜。她强行咽下,齿根咬得发酸。御书房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飘出,
夹杂着女子娇柔的笑语,还有那个她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哎,慢些慢些,
这曲调儿不够婉转,如何配得上朕新谱的《惊鸿照影》?须知此曲,必得是天上曲,
方能配得上朕这人间独一份的风流态度啊!”声音清越,
带着一股刻意拉长的、玩世不恭的调子。紧接着,是几个内侍谄媚的附和:“陛下圣明!
陛下音律造诣,堪比李龟年!”“非也非也,”那声音带着笑意纠正,“李龟年若见朕,
当自惭形秽,从此绝弦而去。”沈凌霜搭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泛白。甲胄下的身躯,
因为极力克制着某种汹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这就是她沈家世代效忠的君王?
这就是她沈凌霜十年来在边关浴血厮杀,所要护卫的社稷之主?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
十年前,先帝猝然驾崩,北狄趁机大举南侵,朝局动荡,是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李泓,
在灵前继位。那时的新帝,眉眼间尚有稚嫩,却在听闻边关急报时,
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沉毅。他亲手将虎符交到年仅十六、刚刚承袭父爵的她手中,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凌霜,沈家满门忠烈,国之柱石。北境,朕就托付给你了。”那一刻,
少年天子的眼神,清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可十年过去,当年的沉毅少年,何以就成了今日这般模样?是这龙椅销魂蚀骨,
还是锦绣江山终于磨灭了他的雄心?“吱呀——”沉重的殿门终于开启了一条缝。
内侍监那张白胖的脸从里面探出来,
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仿佛刻在脸上的恭敬笑容:“沈将军,陛下……宣您进去。
”沈凌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翻腾的思绪,以手撑地,想要站起。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骨的酸麻和剧痛,让她身形猛地一晃,幸得银枪拄地,才勉强稳住。
她定了定神,卸下腰间佩剑,交给一旁的侍卫,然后,拖着那双几乎失去知觉的腿,
一步一步,踏入了那扇隔绝了烈日与清凉、战场与温柔乡的殿门。殿内,
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与龙涎香、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腻而沉闷的氛围。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能将一切杀伐与铁血都吸附干净。
皇帝李泓,并未端坐于御案之后。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衣襟微敞,
露出小半片白皙结实的胸膛。墨玉般的头发仅用一根金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额前,
平添几分慵懒风流。他手中把玩着一支新折的粉荷,
正对着身旁一名执扇的宫女笑语:“瞧瞧,是这荷花娇,还是朕的容颜更胜一筹?
”那宫女羞红了脸,讷讷不敢言。李泓似乎也不真要她回答,自顾自地叹息一声,
将荷花凑近鼻端轻嗅,姿态优雅却无端透着一股轻浮:“唉,朕每日揽镜自照,
皆感上天不公,何以将万千钟灵毓秀,独独汇聚于朕一人之身?实在令这满园百花,
乃至天下众生,黯然失色啊。”他抬眼,仿佛才看见走进来的沈凌霜,桃花眼微微一挑,
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将那支荷花随意掷于一旁:“哟,朕的镇北将军来了?这身铠甲,
真是……煞风景得很。来人,给将军看座,再去端碗冰镇梅子汤来,
去去这满身的……风尘杀气。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沾染了尘土与干涸血渍的铠甲上一扫而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沈凌霜没有坐,也没有看那碗很快被端上来的、沁着水珠的梅子汤。她直接撩起战袍下摆,
单膝跪地,甲叶与绒毯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她的声音因三日未进水米而沙哑,
却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北狄左贤王亲率五万铁骑,连破我边境三座军镇,
兵锋直指雁门关!守将郭怀仁殉国,五千将士血染疆场!雁门若失,
北狄骑兵旬日便可兵临京城!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发兵增援!”她低着头,
目光死死盯着绒毯上繁复的花纹,一字一句,如同从胸腔里挤压而出。殿内一时间静了下来,
只有冰融化的水滴,偶尔落入铜盆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李泓轻轻“哦”了一声,
尾音拖得长长的。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指尖轻轻敲着榻沿,
仿佛在思索什么军国大事,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北狄……蛮夷之辈,不过是疥癣之疾。
朕这‘百花神选’乃是关乎国体颜面的盛事,岂能因边关些许骚乱而中断?
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我天朝上国,沉不住气?”沈凌霜猛地抬头,
不敢置信地看向榻上那个慵懒的身影。“陛下!雁门关乃北方门户,一旦有失,社稷危矣!
五千将士的血,难道是‘些许骚乱’吗?!”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拔高,带着一丝颤抖。
李泓的脸色微微一沉,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瞬间掠过一丝冷芒,
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抬手,制止了想要呵斥沈凌霜“御前失仪”的内侍。“沈爱卿,
”他的声音淡了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你这是在……教朕做事?”“臣不敢!
”沈凌霜齿冷,却不得不再次低头,“臣只是陈述事实,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军情,
军情……朕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李泓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目光重新落在沈凌霜身上,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
不再是看一个浴血归来的将军,而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宫女内侍们都屏住了呼吸。李泓忽然笑了,那笑容绽放在他极其俊美的脸上,
竟有种惊心动魄的魅惑力。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沈凌霜面前,明黄的袍角拂过绒毯。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暧昧气息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增兵,
倒也不是不行……”沈凌霜心头一紧,抬眼望向他。只见李泓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入她的耳膜:“只要爱卿你——答应做朕的皇后,母仪天下。朕,
即刻下旨,如何?”轰——!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沈凌霜僵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她瞪大了眼睛,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无俦,却陌生得可怕。那眼中流转的,
是毫不掩饰的轻佻、算计,还有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做他的皇后?用她的婚姻,
来换取数万将士的生机,换取国门的安稳?屈辱,愤怒,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
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感,
才勉强维持住她最后一丝理智。她想起北境呼啸的寒风里,
那些年轻士兵冻得发青却依旧紧握长矛的手;想起郭怀仁将军最后一次与她饮酒时,
说起家中幼子,那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的温柔;想起身后这万里江山,
无数黎民百姓期待的眼神……十年沙场,她早已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可唯独这份属于军人的尊严,属于沈家将门的傲骨,是她最后不容玷污的壁垒。然而现在,
皇帝亲手,要将这壁垒敲碎,碾入尘埃。时间,在死寂中一滴一滴流逝。殿内的熏香,
甜腻得让人几欲作呕。沈凌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头。她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
指缝间有鲜红的血珠渗出,滴落在昂贵的波斯绒毯上,洇开一小团暗色的痕迹。然后,
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
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与冰冷:“……臣,领旨。”两个字,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
李泓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灿烂得如同窗外最明媚的阳光。他直起身,抚掌大笑:“好!好!
不愧是朕看中的人!爽快!”他转身,意气风发地走向御案,
仿佛完成了一桩多么了不得的功业,扬声吩咐:“拟旨!擢升镇北将军沈凌霜为后,
三日后举行大婚!同时,着兵部即刻调拨京畿大营三万精锐,火速驰援雁门关,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殿内侍立的宫人内侍齐刷刷跪倒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沈凌霜依旧跪在原地,低垂着头。领旨谢恩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只是默默地,将那只滴血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三日后,帝后大婚,举国同庆。夜幕降临,
喧闹了一日的皇宫终于渐渐沉寂下来。巍峨的宫殿在月色下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檐角的瑞兽静静地蹲伏着,注视着这片被红绸与灯笼装点得喜气洋洋,却又暗流汹涌的宫城。
栖凤宫,皇后的寝殿。大红的喜烛燃烧着,跳跃的火焰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
随处可见的“囍”字,精美的龙凤呈祥图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气息。
沈凌霜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龙凤喜床边。她已卸去那一身沾染风尘与血污的铠甲,
换上了繁复无比的皇后吉服。层层叠叠的绛红色纱罗,以金线绣出翱翔九天的凤凰,
广袖流云,华贵非常。头上戴着沉甸甸的九龙四凤冠,珠翠环绕,宝石生辉,
压得她脖颈酸沉。然而,比凤冠更沉的,是她的心。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
遮掩了连日奔波操劳带来的憔悴,也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妆容之下,
依旧清冷、锐利,如同雪原上的孤狼,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殿门被轻轻推开。
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传来:“都退下吧,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宫娥太监们悄无声息地行礼,鱼贯退出,最后一人轻轻合上了殿门,隔绝了内外。
李泓走了进来。他同样换上了大红的喜服,金冠束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风流。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步履看似随意,
却稳稳地停在了沈凌霜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盛装的脸庞上流转,
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或者说,是占有者的审视。“皇后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令这满室华彩,皆黯然失色。”他笑着,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瞬——一道冷冽的寒光,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
猛地自沈凌霜宽大的袖中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下一秒,
那柄她从不离身的、尺余长的精钢短剑,冰冷的剑尖,
已经精准无误地抵在了皇帝李泓的咽喉之上。剑身映照着跳跃的烛光,
反射出沈凌霜毫无表情的脸,和她那双冰封千里、杀意凛然的眼眸。所有的伪装,
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她站起身,凤冠上的珠翠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剧烈摇晃,
碰撞出清脆又凌乱的声响。吉服宽大的袖摆滑落,露出她紧握剑柄的手,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陛下,”她的声音低沉,冰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淬骨的寒意,“戏,该收场了。
”剑尖微微向前递进一分,刺破了他咽喉处的皮肤,一缕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在他白皙的脖颈上显得格外刺目。“拿着边关数万将士的性命,
拿着大胤的国运开玩笑……”沈凌霜盯着他瞬间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这样的昏君,臣,今日便替天行道!”“若你再敢装疯卖傻,沉迷那些荒唐把戏,
误国误民——”她眼底是十年沙场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决绝,“臣,便弑君篡位!”死寂。
寝殿内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合欢香甜腻的气息,
与剑锋上的铁锈味、还有那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氛围。
被利剑加身,性命悬于一线,李泓的脸上,却没有任何预料之中的惊慌、恐惧,或是暴怒。
他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低低的,带着胸腔震动的笑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回荡,
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令人心悸。他抬起眼,看向眼前持剑而立、杀意腾腾的新婚皇后。
那双总是盈满了轻浮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所有的迷离、戏谑、玩世不恭,
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露出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锐利,清明,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欣慰,
有一闪而过的痛楚,更有十年积郁,一朝得释的慨然。他无视那柄足以瞬间取他性命的短剑,
甚至迎着那锋利的剑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然后,在沈凌霜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精准而稳定地,捏住了那闪着寒光的剑锋。动作轻柔,
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肌肤与冷铁相触。他看着她,目光深邃,
仿佛要透过她冰冷的眼眸,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嘴角,
勾起一抹与方才那纨绔姿态截然不同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深沉意味的弧度。他开口,
声音低沉而缓慢,一字一句,
清晰地敲打在沈凌霜的心上:“朕等这句话……”“……等了十年。
”沈凌霜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可那双冰封千里的眼眸,却因这短短八个字,
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十年。这两个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
猛地捅进了她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她记得十年前,
灵堂素缟,少年天子在臣工面前强撑的镇定,和那双在无人角落望向她时,
带着沉重托付的眼。那时的李泓,眼神清亮,虽有哀恸,却无迷茫。可后来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流连于梨园教坊,醉心于丹青笔墨,
甚至开始大张旗鼓地搜罗天下奇珍异兽,只为博他一笑?是从他第一次在朝堂上,
因为一个老臣劝谏他勤政而拂袖离去开始?还是从他某次秋猎归来,带回一个民间女子,
不顾非议要封为贵妃,最终引得朝野哗然、那女子却莫名暴毙宫闱之后?一桩桩,一件件,
荒唐事层出不穷。她远在边关,听闻这些消息,除了痛心,便是无力。只当是龙椅上坐久了,
终究被这富贵温柔乡蚀了筋骨,迷了心窍。
她以为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灵前托付江山的少年。
可现在……他捏着她剑锋的手指修长有力,
指腹因常年把玩器物(她原以为是那些玩物)而带着薄茧,
此刻稳稳地控住了这足以致命的凶器。那眼神,锐利,清醒,深不见底,
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迷离与轻浮?“你……”沈凌霜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一直在装?
”李泓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掠过她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剑尖,
掠过她凤冠下那双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眼眸,最后,
落在他自己指尖那抹被她剑尖刺出的鲜红上。他轻轻用拇指抹去那点血珠,动作慢条斯理。
“北狄左贤王,狼子野心,但其麾下五万铁骑,并非铁板一块。”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不再是那刻意拉长的调子,而是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分析局势的冷静,
“其内部有三派势力互相倾轧,左贤王急于拿下雁门关,不只是为了叩开我朝北大门,
更是想借此大功,压服内部异己,巩固权位。”沈凌霜心头猛地一跳。
这些边军细作拼死传回的情报,他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且,这分析角度,直指核心!
“朝中,”李泓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向她,“以国丈庞太师为首,把持户部、吏部,
结党营私,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朕登基之初,庞氏外戚便已尾大不掉。这十年来,
他们更是不遗余力,想要将朕彻底变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傀儡。”他的语气很淡,
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可沈凌霜却从中听出了惊心动魄的暗流。
“朕若表现得励精图治,锐意进取,”李泓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庞太师第一个容不下朕。十年前,先帝正值壮年,为何会突然‘急症’驾崩?朕的母亲,
当年的皇后,又为何在父皇去后不到一年,便‘忧思过度’随之而去?
”沈凌霜的呼吸骤然停滞。先帝和先后……她从未敢深思!“朕若早露出半点锋芒,
恐怕等不到北狄叩关,这龙椅上,早就换了庞家血脉的人坐了。
”李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朕只能‘玩物丧志’,
只能‘昏聩无能’。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才会觉得朕这个皇帝,无害,
甚至……有趣。”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唯有让他们觉得朕沉迷享乐,不堪大任,
他们才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彼此的内斗上,放在如何攫取更大的利益上,
而不是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废了朕,或者……杀了朕。”沈凌霜持剑的手,
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想起了这十年来,每一次她上奏请求增兵、补充粮饷,
户部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诿、拖延,最终拨付的,往往不足请求之半数。
她原以为是朝中文官不懂军事,或是国库确实空虚……现在想来,那一次次掣肘,
一次次克扣,背后岂能没有庞太师的影子?他需要边关不稳,需要她沈凌霜和北狄互相消耗,
却绝不能让她真正手握重兵,威胁到他在朝中的地位!甚至,若北狄真的势大,
为了保住他自己的权势,他未必不会……通敌卖国!这四个字如同冰锥,
狠狠刺入沈凌霜的脑海,让她遍体生寒。“所以……你故意拖延增兵?”她声音发颤,
既是愤怒,又是后怕,“你拿雁门关,拿郭将军和五千将士的性命……当诱饵?当棋子?!
”“是筹码。”李泓纠正她,眼神锐利如刀,“必要的筹码。庞党在兵部亦有势力,
朕若轻易答应你增兵,他们必然警觉,甚至会暗中作梗,让援军无法顺利抵达。
唯有让他们觉得,朕增兵,是为了换取……”他目光在她身上那身大红吉服上一扫,
意味不明地顿了顿,“……某种他们乐见其成的‘荒唐’条件,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甚至为了促成这桩‘交易’,主动为援军开绿灯。”沈凌霜想起那道增兵旨意下达的速度,
确实异乎寻常的快。原来,背后还有这般曲折!“那你……为何是我?
”她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也是最大的屈辱所在,“为何要用立后作为条件?
”难道在他这场漫长的棋局里,她沈凌霜,也终究只是一枚比较特殊的棋子?
李泓沉默了片刻,寝殿内只有烛火摇曳。他松开了捏着剑锋的手指,
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然后,他向前一步,无视那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利刃,
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因为朕需要一把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一把能斩断朝堂淤泥,能震慑外戚权奸,能护住这大胤江山不失的……最锋利的刀。
”“满朝文武,或被庞党笼络,或明哲保身,或能力不足。唯有你,沈凌霜,
”他的目光灼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托付,“十年戍边,战功赫赫,
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你身后是世代忠烈的沈家,是数十万边军将士的信任。你手握兵权,
却从不结党营私,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是黎民百姓。”“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朕……只信你。”只信你。三个字,
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沈凌霜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俊美依旧,却再无半分轻浮。
那眼底的深沉,那眉宇间的疲惫与坚毅,那十年隐忍背负的重压,在这一刻,
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防。她想起了北境的风沙,想起了同袍的血,
想起了这十年来支撑着她的信念——忠君,报国。可她的“君”,原来并非昏君。
她的“国”,早已被蛀虫侵蚀得千疮百孔。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守护的,
或许只是一个皇帝精心营造的假象。而真正的战场,不在边关,
就在这看似歌舞升平的宫墙之内!“哐当——”精钢短剑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
掉在厚厚的绒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她踉跄后退一步,凤冠珠翠撞击,
发出凌乱的脆响。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
支撑着她挺过三日跪求、撑过屈辱领旨、撑到此刻拔剑相向的那股气,散了。原来,
她这十年的浴血奋战,她今日的屈辱和决绝,都早已在他这盘棋局之中。可笑,可悲,
还是……可敬?李泓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眸,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给她消化这惊天真相的时间。良久,
沈凌霜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杀意,没有了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