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在城市的另一端,距离那个机械厂家属院需要转两趟公交车,耗时一个半小时。对周默来说,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更像跨越了一个世界。
九月开学,他背着那个磨损严重的双肩包走进校园。梧桐树叶子正绿得发亮,教学楼是新刷的米黄色,操场上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空气里都是青春和希望的味道。周默站在校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里没有父亲酒后的咒骂,没有王胖们的拳头,没有永远散不去的霉味。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拥挤但干净。周默选了靠门的上铺,那个位置最不引人注目。室友们来自各个初中,互相介绍时,周默只说了一句:“我叫周默。”声音很小,说完就低头整理床铺。
新生活开始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熄灯,中间是密集的课程和自习。周默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知识。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有标准答案的学科让他感到安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像人心那样复杂难测。
他几乎不与人交流。课间埋头做题,吃饭时坐在食堂角落,晚上自习到最晚才回宿舍。渐渐地,同学们给他起了外号:“幽灵”——因为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和消失。
班主任找过他一次,是个温和的中年女老师,姓陈。“周默,你成绩很好,但不要太封闭自己。高中不仅是学习知识,也要学会与人相处。”
周默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我知道了,老师。”
“有困难可以跟老师说。学校有助学金,还有困难补助……”
“我很好,谢谢老师。”
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额外的关注。他只需要安静地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座城市,越远越好。
第一次月考,周默全班第三。成绩单贴出来时,几个同学围着他问学习方法。周默有些局促,只说“多做题”,就匆匆离开。背后传来小声议论:“装什么装,不就是会考试吗?”
他没有回头。这样的议论,比起过去的拳头,已经温和太多。
期中考试前,发生了一件事。
宿舍里一个叫李浩的男生丢了钱,五十块,是他一周的生活费。李浩急得团团转,挨个问室友。问到周默时,周默正在做物理题,头也没抬:“没看见。”
“怎么可能!我明明放在抽屉里的!”李浩声音很大,“咱们宿舍就这几个人,谁拿了自己心里清楚!”
气氛紧张起来。另一个室友小声说:“周默每天最晚回来,早上最早走……”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周默停下笔,慢慢抬起头。他看着李浩,又看看其他几个室友。那些目光里有怀疑,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看吧,这个怪人果然有问题。
他突然想起小学时,王胖丢了新买的钢笔,也是这样指着他:“肯定是你这个穷鬼偷的!”那时他百口莫辩,被老师拉到办公室搜身,书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虽然没有找到钢笔,但所有人都认定是他偷了藏起来了。
历史在重演。
“我没拿。”周默的声音很平静。
“你说没拿就没拿?”李浩上前一步,“敢不敢让我们搜你的东西?”
宿舍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周默看着李浩因为愤怒而发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好笑。这些人,和当年的王胖有什么区别?一样的以貌取人,一样的欺软怕硬。
“可以。”他站起来,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打开,“搜吧。”
柜子里东西很少: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个搪瓷杯,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李浩粗鲁地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床铺呢?”他不甘心。
周默爬上床,把自己的被褥枕头全部搬下来,抖开。还是什么都没有。
李浩的脸色变了。其他室友也开始翻自己的东西。最后,在另一个室友的鞋盒里找到了那五十块钱——他自己放忘了。
“对、对不起啊周默。”李浩尴尬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周默没说话,默默把东西一件件放回去。放那个绒布盒子时,他停顿了一下,轻轻抚摸盒子的表面,然后小心地放回柜子最深处。
风波过去了,但有些东西改变了。从那以后,室友们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歉意,也多了一些距离——那种做错事后不知如何弥补,索性躲远点的距离。周默并不在意,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距离。不靠近,就不会受伤。
高二分文理科,周默选了理科。他的成绩稳居年级前十,各种竞赛奖项拿了不少。老师们开始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但异常努力的学生,推荐他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培训。
培训在周末,来自各个学校的尖子生聚集在市教育局的会议室里。周默坐在最后一排,低头做题。前排几个学生在讨论一道难题,声音有些大。
“这道题我用了三种方法都解不出来,答案是不是错了?”
“不可能,这是王老师出的题。”
“谁会做啊?教教我。”
周默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在心里默默演算了一遍,得出答案。但他没说话,继续低头做自己的题。
“喂,后面那个同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你会做这道题吗?”
周默愣了一下,抬起头。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看着他,眼睛很大,眼神清澈。她穿着二中的校服,坐在他斜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我……”周默想说不会,但女生的眼神太直接,他改口,“会一点。”
“能教我一下吗?”女生拿着本子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我叫苏晓,二中的。”
周默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他的字迹工整,思路清晰,一步步推演下来。苏晓看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想复杂了。”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你真厉害。你叫什么?”
“周默。”
“市一中的周默?我听说过你,上次物理竞赛第一名。”
周默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有人知道自己。
从那以后,每次培训苏晓都会坐到他旁边,有问题就问他,没事也跟他聊几句。她话很多,讲二中的趣事,讲喜欢的电影和书,讲未来的梦想。周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听,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很奇怪,他不讨厌这种靠近。苏晓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的笑容没有杂质,眼神里没有同情或审视,就是一种纯粹的、自然的友好。
有一次培训结束下大雨,两人都没带伞。站在教育局门口等雨停时,苏晓突然说:“周默,你好像从来都不笑。”
周默怔了怔。
“你讲题的时候特别专注,眼睛里有光。但平时,总是很沉默,好像把自己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苏晓转过头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雨幕如织,街道上车灯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周默看着雨中匆匆走过的行人,很久才说:“没有。”
“不想说就算了。”苏晓并不追问,“但我想告诉你,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真的。”
雨小了些,苏晓从书包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巾,递给周默一张:“擦擦吧,头发湿了。”
周默接过纸巾,没有擦,只是握在手心。纸巾很软,带着淡淡的香味,和苏晓这个人一样,温暖而不具攻击性。
那个瞬间,他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微微松动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
高中生活继续。周默的成绩越来越好,高三第一次模拟考,他考了全市第七名。学校拉横幅庆祝,他的名字出现在光荣榜最显眼的位置。校长在升旗仪式上点名表扬,同学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周默站在队伍里,面无表情。这些赞美和荣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学习不是为了这些,只是为了离开,为了不再回到过去。
高考前三个月,父亲突然来学校找他。
那天正在晚自习,班主任把周默叫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那里,比记忆里更加苍老和邋遢,衣服上满是油渍,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阿默……”父亲看见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周默站在原地,没有上前。
班主任识趣地离开,带上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人。
“你来干什么?”周默的声音很冷。
“我……我来看看你。”父亲搓着手,眼神躲闪,“听说你成绩很好,要考大学了。”
“嗯。”
“那个……学费……”父亲吞吞吐吐,“你考上大学,学费……”
“我自己能解决。”周默打断他,“助学金,贷款,奖学金。”
父亲愣了愣,低下头。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室里没有开灯,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我对不起你。”父亲突然说,声音哽咽,“还有你妈……我都对不起……”
周默沉默着。这句话,他等了十年。但当真正听到时,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荒芜。
“我戒酒了。”父亲继续说,“找了份保安的工作……虽然钱不多,但……”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周默转过身,“我要回去自习了。”
“阿默!”父亲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面额都很小,最大的五十,最小的一块,“这是……这是我攒的,八百块钱……你拿去……”
周默看着那叠钱。它们被整理得很整齐,用橡皮筋扎着,但每张都又旧又皱,不知道攒了多久。
“不用。”他说,“你自己留着吧。”
父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变成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垂下手臂。
周默拉开门,走出去。走廊的灯光很亮,照得他有些眩晕。他一步一步走**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开习题集。笔尖在纸上划动,写下一行行公式和数字,工整,准确,毫无感情。
晚自习结束,他回到宿舍,发现枕头下放着那个小布包。八百块钱,一分不少。还有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阿默,好好考。爸走了。”
他拿起布包,走到窗边。楼下,父亲佝偻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
周默握紧布包,塑料纸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无论别人怎么对你,都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的人。”
他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他会考上最好的大学,离开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他会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起来,埋得深深的,永远不再想起。
高考那三天,天气很好。周默平静地走进考场,平静地答题,平静地交卷。最后一科结束的**响起时,他走出考场,阳光刺眼。周围是欢呼的学生,拥抱的家长,抛向天空的课本和校服。
他默默穿过人群,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车厢里很空,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三年高中,结束了。
一个月后,成绩公布。周默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绩,被北京一所顶尖大学录取。专业是计算机科学,那是当时最热门的专业,前景广阔。
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那天,班主任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他的肩膀:“好样的,周默!给学校争光了!”
同学们围过来看通知书,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有祝贺。周默只是点点头,把通知书仔细折好,放进书包最里层。
离开学校前,他去图书馆还最后一批书。经过布告栏时,看见光荣榜上自己的照片。照片是高三统一拍的,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眼神空洞。下面写着:“周默,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录取。”
他看了几秒,转身离开。
那个暑假,周默没有回家。他在学校附近的餐馆找了份**,包吃包住,一个月八百。工作很累,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洗碗、端菜、打扫卫生。但他不觉得苦,比起过去,这已经很好。
八月中旬,苏晓来找他。她考上了北京的另一所大学,学经济。
“我们以后都在北京,可以经常见面。”苏晓笑着说,递给他一个笔记本,“送你的毕业礼物。”
笔记本很精致,黑色封皮,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给周默:愿你前路有光,身后有暖。苏晓2002.7”
周默接过笔记本,说了声谢谢。
“周默。”苏晓突然认真地看着他,“大学是一个新的开始。试着交些朋友,试着……开心一点。”
周默点点头,但没有承诺。
苏晓离开后,他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上次培训结束时拍的合影。照片上,苏晓笑得灿烂,他站在她旁边,表情依然僵硬,但眼神似乎比平时柔和一些。
他把照片小心地取出来,夹进自己随身带着的《C语言程序设计》里。
九月初,周默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硬座,二十个小时。他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逐渐变化的景色——从熟悉的南方丘陵,到广袤的华北平原。
夜深了,车厢里大部分人都睡了。周默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打开。母亲的照片已经泛黄,但笑容依然温柔。他把照片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妈妈,我考上了。我要去北京了。
火车在夜色中疾驰,铁轨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像一首送别的歌。周默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机械厂家属院,那个满是灰尘和暴力的家,那个畏缩沉默的少年——所有的一切,都将被留在身后,留在时光的尘埃里。
他以为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