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跑出十几步,直到那迫人的视线彻底消失,纪蘅才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奶奶,慢些,这边有人来了!”
金桂小声提醒。
纪蘅立刻挺直腰背,努力恢复那端庄持重的步态。
她是文正公府的六奶奶,即便守寡,也不能失了体统……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尖叫:
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尊杀神?!为何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未走几步,主路前,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讥笑声。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六妹妹。
这般步履匆匆,莫非是被野狗撵了?
走的这是什么步子,先秦淑女步么?”
话音未落,几声轻笑附和响起。
只见五六个仆妇簇拥着一位贵妇,正是二房的三少奶奶,侯府嫡女。
她一双吊梢眼,似笑非笑地睨着纪蘅,满是嘲讽。
纪蘅自认入府后谨小慎微,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嫂嫂,让她处处针对自己。
“三嫂。”
纪蘅垂眸行礼。
三少奶奶目光扫过她全身,最后定在她发间那根素净的白玉簪上:
“妹妹这簪子,是去年的旧款,还是前年的?瞧着老气横秋”
这簪子,是傅砚云新婚时特意为她挑选的。
那时她初来乍到,戴惯了金玉珠宝,被三太太训斥“商贾习气”,傅砚云便买了这根玉簪,让她在见长辈时佩戴,私下里仍随她高兴。
可后来,在这府里,哪有她能随意的时候?
再后来守了寡,更是除了素色,别无选择。
三少奶奶盯着纪蘅这一身素淡,心里却莫名恼火。
死了男人还这般招摇!
月白比甲掐出那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玄色长裙更衬得身段窈窕。
打远就能望见!
乌发如云,仅用一根白玉簪挽住,黑白分明,反而将那巴掌大的小脸衬得愈发肤白如玉。
更别提那狐媚子似的五官!
“确是旧款了,不比嫂嫂,穿戴皆是京中最时兴的。”
纪蘅低眉顺眼。
她一个寡妇,如何得罪得起侯府嫡女?况且三爷在翰林院,纪清若高中,少不得要与翰林院打交道。
三少奶奶轻哼一声,并未见得多受用,反而话锋一转:
“你们纪家,本就那般,如今看来,是真要没落了。”
纪蘅勉强笑笑:
“……自然比不得侯府根基深厚。”
“趁着还能笑,多笑笑吧。”
三少奶奶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诡异的怜悯。
“往后的日子,怕是笑不出来了。”
说完,她带着仆妇,浩浩荡荡离去。
临走前那一眼,复杂难辨,竟像是……同情?
纪蘅心中莫名一沉。
到了老太太的庆余堂,气氛果然不同往日。
她甫一进门,便感到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探究、疏离,甚至…隐秘的兴奋。
“给老太太请安。”
纪蘅如常行礼。
老太太半靠在软枕上,正由二太太伺候着用一碗**糖粳米粥,闻言眼皮都未抬,只淡淡道:
“起吧。”
自傅砚云去世,老太太待她便是这般不冷不热。
二太太倒是热情,笑着打圆场:
“快坐,今日这鸡髓笋味道甚好,你也尝尝。”
说着便让丫鬟布菜。
纪蘅刚尝了一口,道了声:
“谢二太太,味道果然好”
三太太便从外间进来了。
“哟,我家媳妇这是饿着了?怎不先伺候老太太用膳,自己倒先吃上了?”
三太太生就一副观音面,说话却常带机锋。
纪蘅忙要起身,被她一手按在肩上:
“既你二伯母给了,便吃着吧。赶明儿,咱们也让小厨房做一道尝尝。”
暗地里,三太太的腿撞在了纪蘅的膝盖上,力道不轻。
昨晚跪佛堂跪得正酸痛…
纪蘅疼得身子一颤,只能僵笑着。
“到底小门户出身,规矩上差些,也不会说话。
罢了,吃吧,别辜负了你二伯母心意。”
三太太皮笑肉不笑。
纪蘅的出身,是她心里永远的刺。
唯一的嫡子,前程大好,本该娶个官家**,却偏偏被这商户女迷了心窍,结果呢?竟被这命硬的克死了!
三太太越想越恨,盯着纪蘅,忽然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要我说,你的命是真硬,这克完了夫家,如今连自己娘家都……”
“够了”
老太太将手中的甜白瓷碗磕在炕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都是做婆母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
三太太这才悻悻住口。
满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纪蘅却如坐针毡。
三嫂的嘲讽、婆婆未尽的话语、众人异样的目光…
一定出事了!
“蘅儿”
老太太忽然唤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你过来。”
纪蘅依言上前。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眉头微蹙:
“手怎么这样冰?”
一旁的丫鬟连忙递上暖炉,老太太亲手塞进她手里。
那白铜小手炉不过巴掌大,镂空的“喜鹊登梅”,炉盖缝隙里透出灼人的热气,烫得纪蘅心慌。
“好孩子,这两年你安分守己,为云哥儿守着,我们都看在眼里。”
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
“你放心,只要你为云哥儿守一日,文正公府便养你一日,断不会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这是孙媳的本分。”
纪蘅低声应道。
“只有一样,你需牢记。”
老太太慈和的面容忽然一肃,语气凌厉起来。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你既进了傅家的门,便是傅家的人!
纪家是纪家,傅家是傅家,你要分得清!”
纪蘅捧着那滚烫的手炉,怔在当场,心头巨震。
纪家……纪家怎么了?!
三奶奶路过她时,露出怜悯鄙夷的眼神:
“你父母早来了,好歹也是亲家,三太太也真做得出,人在门房都不让进”
说完,她甩甩帕子走了。
纪蘅闻言,脚步虚浮,出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奶奶!”
金桂连忙扶住她。
纪蘅死死抓住金桂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声音凄惶颤抖:
“快!快去找齐嬷嬷!你们一起去门房!”
金桂领命匆匆而去。
纪蘅独自站在穿堂冷风里,浑身冰凉。
很巧,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适时响起:
“弟妹似乎遇到了麻烦?”
纪蘅骇然回头,只见傅砚冰不知何时站在廊柱的阴影下,神情莫辨。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庭中一株枯败的石榴树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不敢接话。
他的目光幽幽地转过来,黑眸深沉,充斥着令她胆寒的欲望…
她惊诧地后退两步,差点跌倒,勉强扶住廊柱:
“二爷这是何意?”
纤弱的身子,细细颤抖,如无根飘零的落叶。
他生来一双凤眼,轻眯起来,眼中的企图不加掩饰,仿佛撕下面皮的豺狼,像要将她一口吞噬。
他只说了两个字:
“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