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回到家时,家里正在吃午饭。
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黑乎乎的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疙瘩。
这就是苏家一年到头的伙食。
母亲刘芬看到她回来,连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怯懦的关心。
“沁沁,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建军在那边等你吗?”
苏沁的目光扫过饭桌,父亲苏大强板着一张脸,弟弟苏刚正狼吞虎咽地啃着窝窝头,对她视而不见。
这个家,对她而言,和冰窖没什么区别。
重男轻女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母亲,自私自利的弟弟。
上辈子,她被张家污蔑偷东西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父亲嫌她丢人,把她关在柴房里打。
母亲只会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弟弟甚至还骂她活该,谁让她当初不把名额让给他。
苏沁收回目光,心底一片冰凉。
她没有回答刘芬的话,径直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也浇熄了她心头翻涌的燥火。
“我饿了,还有饭吗?”她放下水瓢,淡淡地问。
刘芬愣了一下,连忙道:“有,有,锅里给你留着呢。”
苏沁自己盛了一碗玉米糊糊,拿起一个窝窝头,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快,却很平静。
苏大强终于忍不住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啪!”
“像什么样子!女孩子家家,在外面疯疯癫癫,现在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苏沁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小口喝着糊糊。
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她已经不抱任何期望。
苏大强见她不理不睬,更是火冒三丈。
“我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
苏刚在一旁停下筷子,幸灾乐祸地看着。
刘芬急得不行,想劝又不敢。
“爸,你想说什么?”苏沁终于咽下最后一口糊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苏大强被她这平静的眼神看得一噎,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的话,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重重哼了一声:“你跟建军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外面人说,你在打谷场把他给打了?”
消息传得还真快。
苏沁心里冷笑。
“打了。”她干脆地承认。
“你!”苏大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你疯了!张建军是城里来的知青,以后是要回城的!你得罪了他,以后有好果子吃吗?我们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脸?”苏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为了脸面,就要我把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拱手让给一个骗子?”
“什么骗子!建军那孩子多好,对你也好,人家都答应了,以后回城就来接你……”
“他要是真想接我,就该让我跟他一起考上大学回城,而不是让我牺牲自己,成全他一个人的前程。”苏沁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爸,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苏大D强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糊涂。
他只是觉得,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要嫁人的。
这个名额,要是能换来张建军家承诺的一百块彩礼,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反正……反正这事没得商量!”苏大强恼羞成怒,开始不讲道理,“建军是个好女婿,我认定了!名额的事,你必须让给他!”
“要是我不让呢?”苏沁的眼神冷了下来。
“不让?”苏大强一拍桌子,吼道,“不让就别想去考!我这就去大队部,跟大队长说,我们家放弃这个名额!”
他以为这样就能拿捏住苏沁。
毕竟,他是她老子。
然而,苏沁只是冷笑一声。
“你去说啊。”
“推荐名告上写的是我的名字,盖的是公社的大红章。你说放弃就放弃?你以为你是谁?”
“你……”苏大强气得浑身发抖。
他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女儿,会变得这么伶牙俐齿,这么……不孝!
“反了你了!”他抄起桌边的板凳就要砸过来。
刘芬吓得尖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
“当家的!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苏刚也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生怕殃及池鱼。
苏沁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爸,我劝你最好想清楚。”
“现在是七七年,高考刚刚恢复,这是国家给的机会。谁要是敢破坏高考,就是跟国家政策对着干。”
“你今天要是敢砸我一下,我明天就敢去公社举报你,说你阻挠子女参加高考,破坏国家选拔人才的大计。”
“到时候,你猜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国家的政策重要?”
苏大D强举着板凳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愣愣地看着苏沁,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儿。
她说的这些话,什么国家政策,什么大计,他听不太懂,但他听懂了“举报”两个字。
这个年代,被举报的后果,可大可小。
万一真闹大了,他这个一家之主,可能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苏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父女俩就这么对峙着,一个气得发抖,一个冷若冰霜。
最终,还是苏大强先败下阵来。
他恨恨地将板凳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好!好!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
“从今天起,这个家,你别想再拿走一粒米,一分钱!有本事,你自己去考!”
说完,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刘芬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女儿,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沁沁,你这又是何苦呢?跟你爸犟,你哪有好果子吃啊……”
苏沁疲惫地闭了闭眼。
何苦?
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能活下去,为了把那些人踩在脚下,再苦,她都得撑下去。
她没有理会母亲的哭泣,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小屋又小又暗,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的书桌。
这就是她的全部天地。
苏沁走到桌前,上面还摊着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高中语文》。
她的目光落在书本上,渐渐变得坚定。
断绝经济来源,是吗?
没关系。
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
她有上一世的记忆,有领先这个时代几十年的见识。
她不信,自己会活不下去。
不就是钱吗?她能挣。
不就是没书吗?她能想办法。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阻拦她的路!
她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王美丽那标志性的、又尖又细的嗓音。
“苏伯伯,苏伯伯!不好了!出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