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厚重的黄铜镜里跳动,光影明灭不定,像极了沈月晚此刻的心绪。
镜子里映出的半张脸,玉色生辉,眉眼如画;而另外半张脸,
却被一片浓重、蔓延的青黑色胎记彻底覆盖,狰狞地盘踞着,像一块甩不掉的污浊苔藓,
将所有的清丽都吞噬殆尽。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那片粗糙的肌肤,
触感陌生而丑陋。“妹妹,”一个娇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还在照镜子呢?别照啦,再照,那胎记也不会自个儿飞走的。
”沈月晚没有回头,只是从模糊的铜镜里,
看到嫡姐沈玉娇那张精心描画、艳光四射的脸庞靠了过来。沈玉娇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
云鬓高耸,金钗步摇流光溢彩,一身正红遍地金的锦裙,几乎要灼伤人眼。
她脸上挂着甜腻的笑容,凑到沈月晚耳边,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淬着毒汁:“不过呀,
这福气说来就来,挡都挡不住。镇北王殿下那般威风八面的人物,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
竟落到妹妹你头上了。”沈玉娇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
故作亲昵地点了点沈月晚脸上那片青黑,“丑八怪配活阎罗,啧,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绝配!”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又刺耳,像是碎了一地的琉璃盏。沈月晚垂下了眼睫,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她放在膝上的手,
宽大的喜服袖口掩盖下,正死死攥着一个用粗布缝制的、硬邦邦的小包。那是她生母赵姨娘,
方才趁着混乱,用尽全身力气挤到她身边,带着一身无法掩饰的劣质脂粉味,
颤抖着塞进她手里的。赵姨娘枯瘦的手指冰凉如铁,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晚儿…拿着…拿着!
若那阎王真要你的命…好歹…好歹自己选个痛快!
别…别受零碎苦楚…”那药包硌着她的掌心,冰凉刺骨,像一块沉甸甸的寒冰,
一直冻到心底。外面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啪炸响,
混杂着喜乐班子吹奏的喧天锣鼓唢呐。那喜庆的喧嚣如同滚烫的沸水,
汹涌地灌入这间弥漫着诡异气氛的闺房。“吉时到——!”喜娘尖利拔高的嗓音穿透嘈杂,
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最后的平静。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立刻涌了进来,不由分说,
动作粗鲁地抓起沈月晚的胳膊,将那顶沉甸甸、缀满流苏珠玉的大红盖头猛地罩在她头上。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密不透风的红。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被她们推搡着、挟持着,踉踉跄跄地朝外面走去。混乱中,
沈月晚听到沈玉娇那得意洋洋、拔高了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喧闹传来,
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快走快走!别误了妹妹的好时辰!过了今日,
妹妹可就是尊贵的镇北王妃了,咱们沈家也跟着沾光呢!哈哈哈……”那笑声尖锐刺耳,
如同夜枭。花轿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被抬起,一摇一晃,颠簸得厉害。
沈月晚坐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血红里,手指隔着那粗糙的布料,一遍遍描摹着药包的轮廓。
那冰冷的硬块,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镇北王萧绝——那个名字,
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是比寒冬腊月的风还要刺骨的存在。传闻他性情暴戾,杀人如麻,
在北境战场上,曾坑杀过数万降卒,血染黄沙。他克死过两任未婚妻,皆是名门贵女,
死状凄惨离奇。如今这桩婚事,不过是皇帝对他功高震主的一丝忌惮,
随手点了个商贾之家的女儿来敷衍,而沈家,
毫不犹豫地将她这个最丑陋、最无用的庶女推了出来,做了这必死的祭品。
花轿似乎行了很久,久到沈月晚在那片红色的混沌里几乎麻木。轿身猛地一顿,落在地上。
外面骤然安静了许多,只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伸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量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铁一般的意志,温度却异常冰冷。
沈月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袖中药包的棱角狠狠硌进掌心,带来一阵锐痛。
她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被那只手强硬地拽出了花轿。脚下的地面铺着厚毯,
踩上去悄无声息。周围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
如同冰冷的针芒,从四面八方扎在她身上。她被那只手牵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门廊,周遭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她听到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然后,
她被按着坐在了铺着厚厚锦褥的床榻边缘。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又冷硬的气息,
像雪后的松林,带着淡淡的硝石和铁器的味道——那是属于萧绝的气息。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她自己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
袖中药包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团冰冷的火,灼烧着她的皮肤。是现在?
还是等他揭开盖头、看到自己这张鬼脸,勃然大怒之时?时间在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逼疯时,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有力,一步一步,
像踏在人的心尖上。那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鲜红的盖头流苏。
沈月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她屏住呼吸,另一只手在宽袖的掩护下,
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探向那个致命的药包。指尖刚碰到那粗糙的布料边缘——“唰!
”眼前的血红骤然消失!刺目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涌入眼帘,沈月晚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
她甚至没敢立刻抬头去看那个掌握着她生死的男人。然而,
预想中的暴怒、嫌恶的呵斥或是冰冷的刀锋并未降临。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骤然逼近。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强硬地将她低垂的脸抬了起来!沈月晚被迫仰起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眼前的男人,穿着玄色暗金蟒纹的亲王常服,身形高大挺拔,几乎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
那张脸……沈月晚呼吸一窒,脑中一片空白。她想象过无数种镇北王的模样,
或许是凶神恶煞,或许是阴鸷狰狞,却独独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惊心动魄的俊美。
轮廓如刀削斧凿般深刻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只是那双狭长的眼眸,
此刻正死死地盯在她的脸上——准确地说是死死钉在她左颊那片狰狞的青黑胎记之上!
那目光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
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探究!那眼神太过可怕,
沈月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袖中药包的硬角几乎要被她捏碎,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完了!
他果然被这张脸彻底激怒了!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不顾一切去摸那药包时,头顶上方,
那个冰冷低沉、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震颤:“这印记……”萧绝的指腹带着薄茧,
极其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摩挲过沈月晚脸上那片凸起的青黑边缘,
那力道几乎要擦破她的皮肤,带来一阵**辣的痛。他眼底翻腾的墨色浓得化不开,
声音沉得如同深渊回响,“当年在北境荒野,救下本王一命的那个小丫头,
脸上……也烙着一块这样的胎记!”轰——!沈月晚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恐惧、绝望、准备迎接死亡的决绝,都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这张近在咫尺、俊美无俦却冷冽如冰的脸庞。
北境…荒野…小丫头…胎记…尘封了整整七年的记忆碎片,被这寥寥数语粗暴地掀开!
冰冷的寒风裹挟着血腥味仿佛再次扑面而来,夹杂着狼群幽绿的凶光,
还有那个倒卧在雪地里、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少年身影……是他?!
群围攻、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少年……竟然就是眼前这位权倾天下、凶名赫赫的镇北王萧绝?
!巨大的冲击让她全身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
袖中那包毒药仿佛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盛满怯懦和隐忍的眸子里,
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掩饰的惊愕。萧绝没有错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震惊,
那难以置信,那瞬间被唤醒的记忆……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将他眼底的寒冰寸寸融化,
点燃起一种骇人的、近乎偏执的亮光!攫住她下巴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指节都泛起了白。“果然是你!”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失控的情绪风暴,每一个字都敲在沈月晚的心上,
“本王寻了你七年!翻遍了整个北境!没想到…竟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找到了!
”他猛地松开她的下巴,那力道让沈月晚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萧绝豁然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向紧闭的房门,猛地拉开,对着外面沉声厉喝,声音如同雷霆,
瞬间传遍了寂静的庭院:“来人!立刻持本王令牌入宫!召太医院院正陈济仁!快马加鞭!
即刻赶来王府!不得有误!
”门外传来侍卫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和一个压抑着震惊的回应:“是!王爷!
”沉重的房门再次关上。萧绝回身,目光如炬,再次锁定在沈月晚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深不见底的探究,
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他一步步走回床榻边,
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别怕。”他的声音似乎放低了些,
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下意识攥紧的、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
“把你袖子里那没用的东西,扔了。”沈月晚浑身一颤,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萧绝看着她瞬间煞白的小脸,眸色深了深,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本王的。没有本王的允许,
谁也不能拿走——包括你自己!
”---太医院院正陈济仁是被镇北王府的亲卫几乎是从被窝里“架”着,一路快马加鞭,
风驰电掣般“请”来的。抵达王府时,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官帽都歪了,脸色发白,
气息不匀,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传召吓得不轻。
他战战兢兢地被引至主院卧房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那位煞神王爷受了何等重伤,
竟要夤夜急召。然而,当他被带进内室,看清里面的情形时,饶是见惯风浪的陈济仁,
也忍不住呆立当场,愕然地张大了嘴。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场面,
也没有病榻上痛苦**的王爷。只见那位以冷戾铁血闻名的镇北王萧绝,
正稳稳地端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玄衣蟒袍,气势迫人。而在他身旁,
一个穿着大红嫁衣、身形纤细单薄、脸上覆盖着大片狰狞青黑印记的女子,
正微微垂着头坐在绣墩上。女子似乎被王爷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用力得泛白。最让陈济仁惊诧的是,王爷的一只手,
竟随意地搭在那女子坐着的绣墩扶手上,那姿势……分明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庇护。“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