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那阴冷潮湿、腐朽恶臭的空气,像是渗进了我的骨头缝里。
即使已经出来了三天,坐在重新收拾过的凝香阁后堂,裹着厚厚的棉袍,守着暖烘烘的炭盆,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寒意,依旧时不时地窜上来,激得我一个冷颤。
“**,您再喝口姜汤,驱驱寒。”阿福小心翼翼地把一碗滚烫的、辛辣刺鼻的姜汤捧到我面前。
他脸上还带着点淤青,那是那天护着我时被官差踹的。
我接过来,碗壁烫手,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我爹靠在旁边的软榻上,盖着厚毯子,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总算平稳了些。
他看着我的眼神,浑浊里全是后怕和心疼,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爹,没事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真的没事了。”这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
凝香阁虽然重新开了门,但被砸烂的货架、散落一地被踩踏污染的香粉,还有那些惊魂未定、不敢再上门的熟客……
柳家这一记闷棍,差点把我彻底打趴下。
更别提我爹,这场惊吓,让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精神气,又散了大半。
心口像是堵着一块浸了冰水的巨石,又冷又沉。
屈辱,愤怒,还有对柳家刻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燃烧,烧得我指尖都在发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伙计有些紧张的通禀:“**,秦…秦将军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冰冷的深潭,那股子沉甸甸的恨意和冰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字搅动了一下。
我放下姜汤,站起身。
阿福赶紧去开门。
秦骁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武官常服,只是肩头的兽首吞口似乎更亮了些。
他眉宇间的肃杀之气比上次在牢里见到时更重,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带着边关风尘的凛冽寒意。
但他的目光,在扫过我略显苍白的脸和我爹病容时,明显沉了沉。
“苏伯父,苏掌柜。”他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我爹挣扎着想坐起来还礼,被他快步上前按住了。“伯父安心静养,不必多礼。”他转向我,目光锐利而直接,“苏掌柜,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秦将军搭救之恩。”我福了一礼,声音有些发涩,“若无将军援手,雪见恐怕……”后面的话,我没说下去,牢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又涌了上来。
“举手之劳。”他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提牢狱之事,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沉重,“苏掌柜,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告,亦是…告别。”
告别?我的心又是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西北急报,”秦骁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锤砸在心上,“吐蕃犯边,来势汹汹!边关告急,朝廷急调京畿精锐,即刻开拔驰援!”
吐蕃犯边!开拔驰援!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我爹猛地咳嗽起来,阿福也惊得张大了嘴。
长安城这几日隐约有些风声鹤唳,却没想到战火已经烧得如此之近!
秦骁他…要去打仗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牢狱的阴冷更甚,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刀剑无眼,沙场凶险……他……
秦骁的目光落在我骤然失色的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眼神很深,像幽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舍,更有一种军人奔赴疆场的决然。
“军情如火,明日拂晓,大军启程。”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明日!这么快!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牢狱的阴影还未散去,新的、更巨大的恐慌又笼罩下来。
这世道,竟是一刻也不让人喘息!
他救了我,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刀山火海……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没用的眼泪掉下来。
在他面前哭?不配!
他是顶天立地的将军,是要去保家卫国的英雄!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盆里噼啪的轻响和我爹压抑的咳嗽声。
突然,秦骁上前一步。
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温润古朴,颜色是上好的羊脂白,上面似乎雕刻着古朴的云纹,用深青色的丝绦系着。
“苏雪见,”他第一次没有叫我“苏掌柜”,声音低沉而郑重,像是一种郑重的托付。
他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案上。“此乃家传之物。此去关山万里,凶险难料。此玉,暂寄于你处。若我……”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未尽之意,沉重得让人窒息。
“替我…收着。”他说。
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难以言喻的深沉情感。
玉佩温润的触感透过桌面传来,却烫得我指尖一颤。
家传玉佩!暂寄于我?这哪里是暂寄,这分明是……托付!是将他性命攸关的牵挂,交到了我手上!
看着他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奔赴沙场的决绝,还有那深藏眼底的、一丝属于秦骁本人的、不易察觉的柔软……牢狱里的绝望,柳家的恨意,爹的病容,长安的繁华……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情感冲垮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力量,从心口那枚温热的玉佩处,猛地炸开!
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秦骁!”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响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你安心去!边关将士浴血,后方粮秣亦是命脉!我苏雪见,虽一介商贾,也知家国大义!”
我“嚯”地站起身,目光灼灼,迎上他骤然亮起的、带着惊愕与探究的锐利眼神:
“给我三天!不!两天!”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珠砸在地上,“我倾尽凝香阁所有!联合长安义商!粮食!毛毡!药材!驱虫香囊!将士们需要什么,我苏雪见,砸锅卖铁也给你凑出来!亲自押送到军前!”
秦骁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刚刚从牢狱之灾中挣脱、脸色还带着苍白的女子。
他眼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震惊、难以置信、动容……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种炽热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亮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下头。
那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赖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承诺。
没有多余的话语。
时间紧迫,每一刻都关乎边关将士的性命!
秦骁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角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阿福!”我抓起桌上那枚温热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像是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恐惧,只剩下沸腾的热血和无穷的力量!
“立刻!把账上所有的现银、银票,全部清点出来!库房里所有值钱的香料、存货,能折现的立刻折现!一分不留!”
阿福被我眼中燃烧的火焰震住了,下意识地应声:“是…是!**!”
“还有!”我语速飞快,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拿我的名帖!去请西市米行的赵老板,布庄的孙掌柜,药铺的李老先生!告诉他们,国难当头!我苏雪见牵头,筹粮筹药助军!是爷们的,带上他们压箱底的家当,到我凝香阁来!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阿福被这阵势彻底点燃,脸上的惶恐变成了激动和一种参与大事的荣耀感,嗷一嗓子就冲了出去。
两天!只有两天!
整个凝香阁,不,是整个西市靠近凝香阁的几条街,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伙计们红着眼睛,把一箱箱积压的、原本视若珍宝的香料抬出来,贱价抛售!铜钱、银锭、飞钱(唐代汇票),像流水一样涌进来,又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我亲自坐镇,跟那些粮商、布商、药商讨价还价,嗓子都喊哑了,眼睛熬得通红,每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务求买到最多、最好的物资!
赵老板、孙掌柜、李老先生这些平日里精打细算的老行尊,此刻也红了眼。
国难当头,义字当头!
赵老板几乎搬空了自己最大的粮仓;孙掌柜把压箱底的、准备卖高价的御寒厚毛毡全拿了出来;李老先生更是亲自带着徒弟,日夜不停地配制最上等的金疮药和驱寒药散!
凝香阁的后院、前堂、甚至街道边,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麻袋(粮食)、成捆的毛毡、一箱箱的药材!
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的谷物香、毛毡的膻味和药材的苦涩气息。
伙计们、请来的力夫们喊着号子,汗流浃背地装车、捆扎。每一辆大车上,都贴着醒目的红纸,上面是我亲手写下的墨迹淋漓的大字:“凝香阁敬献”、“长安商民同心”!
我的眼睛熬得像兔子,手指因为连日书写和清点磨出了血泡,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逐渐成型,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心头那点因为柳家陷害而生的怨毒,被一种更宏大、更炽热的情感彻底取代——我要让秦骁,让边关的将士们知道,长安没有忘记他们!
我苏雪见,不是只会挨打受气的商户女!
第三天拂晓,天色未明。寒风凛冽如刀。
长安城外,灞桥驿旁,巨大的军营连绵起伏,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铁锈味、汗味和马匹的膻气。
黑压压的士兵正在集结,铠甲碰撞声、低沉的号令声汇成一股沉重的洪流。
就在这肃杀凝重的气氛中,一支庞大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车队,如同一条蜿蜒的长龙,轰隆隆地驶进了军营外围的空地!
整整三十辆大车!满载着鼓鼓囊囊的粮食麻袋,厚实的毛毡卷,贴着封条的药材箱子!每一辆车上,那“凝香阁敬献”、“长安商民同心”的红纸大字,在熹微的晨光和军营火把的映照下,鲜红夺目,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我跳下为首的马车的车辕。
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劳碌,让我脚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但我挺直了背脊,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沾着尘土,眼睛里却燃烧着比火焰更亮的光芒!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整个军营!
士兵们停下了动作,军官们愕然回头,连正在点将台上部署的主帅,都诧异地望了过来!
无数道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身后那支庞大的、满载着生存希望的车队上!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那无数道目光,迎着初冬凛冽刺骨的寒风,大步走向点将台的方向。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却踏得无比坚定!
就在这时,在集结的将士队列最前方,一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挺拔身影,猛地转过身!
是秦骁!
他一身锃亮的明光铠,头盔下的面容依旧冷峻如铁,但当他看到我,看到我身后那绵延的车队,看到那鲜红的“凝香阁敬献”时,他眼中那惯常的锐利和沉稳,瞬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汹涌澎湃的光芒所取代!
震惊!动容!骄傲!还有那深藏眼底、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炽热!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穿过寒冷的空气,像两道实质的光柱,牢牢地锁定了我。
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沉甸甸的肯定和一种几乎要灼伤人的光亮!
主帅显然也认出了我,或者说认出了凝香阁的名头(狱中之事和义举恐怕早已传开)。
他大步走下点将台,来到我面前,威严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撼和赞许:“你…就是凝香阁的苏掌柜?这些…都是你筹集的?”
我站定,抱拳,声音因为疲惫和激动而沙哑,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军营上空:“民女苏雪见!倾尽所有,联合长安义商,筹得粮秣毛毡药材若干,敬献军前!助我大唐将士,驱除敌寇,保境安民!愿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话音落下,整个军营,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爆发!
“凝香阁!苏掌柜!”
“长安商民同心!”
“大唐必胜!”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出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
士兵们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铠甲碰撞声汇成激昂的乐章!
那声音震耳欲聋,直冲云霄,带着无与伦比的士气和力量,仿佛要将这黎明前的黑暗彻底撕碎!
我站在那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站在无数道炽热、感激、崇敬的目光中心,站在秦骁那几乎要将我融化的滚烫视线里。
寒风依旧凛冽,吹得我脸颊生疼。
但袖袋里,那枚温润的玉佩紧贴着我的肌肤,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热流,从心口那枚玉佩的位置,汹涌澎湃地流向四肢百骸!
值了!苏雪见!一切都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