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保百亩良田,将我弃于土匪窝。我逃回那夜,
全村人指着瘸腿的封大脚哄笑:“地主家**配他正好!”新婚夜,他不敢碰我,
蜷在炕角哑着嗓子说:“委屈你了。”六十年来,
他拖着残腿为我挡过鬼子的刺刀、红卫兵的镐头,却在推土机碾过麦田时第一次跪下。
开发商指着摩天大楼沙盘笑问:“老爷子,这比您破瓦房强吧?
”封大脚掏出一块裹着血丝的土坷垃:“这下面埋着我媳妇的命。
”1血色婚嫁(1927)土匪黑三的刀锋冰凉地贴在绣绣脖子上时,
山风正把山下喜庆的唢呐声卷上来,刺得她耳膜生疼。那是本该属于她的花轿。
黑三朝着山下吼,声音在山谷里撞出回音:“宁学祥!三百块现大洋!少一个子儿,
就等着给你闺女收尸!”管家急得搓手:“东家,卖二十亩坡地就够数!
”宁学祥攥着那卷厚厚的桑皮纸地契,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盯着刀光下女儿惨白的脸,
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最终猛地将地契塞回怀里,哑声对管家道:“去!叫苏苏顶上!快!
”绣绣身上那件连夜赶制的嫁衣还挂在闺房的衣架上,转眼间,比她小两岁的妹妹宁苏苏,
顶着红盖头,坐进了本该属于她的花轿。唢呐声吹吹打打地远去,
黑三的狞笑声像毒蛇钻进绣绣耳朵:“瞧见没?你爹的命根子是那些地!不是你!”第三夜,
狂风卷着暴雨砸下来。绣绣用磨尖的石片割、用牙咬,
终于挣断了手腕上浸满雨水变得松软的草绳。她抱着头从陡坡滚下去,荆棘划破嫁衣,
碎石硌得骨头生疼。天蒙蒙亮时,她像个血葫芦似的撞开了宁家高大的黑漆门。
院子里张灯结彩,正办着苏苏的回门宴。满座亲朋的喧闹戛然而止,
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宁学祥的铜烟袋锅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土匪窝里爬出来的身子,脏了祖宗的地!要么,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角落里那个沉默劈柴的身影——封大脚,“跟这个残废走,要么,
后山老槐树上自己挂根绳!”封大脚拄着锄头慢慢直起身,左腿的裤管空空荡荡地晃着。
满院子爆发出尖利的哄笑:“绝配!地主家的破鞋**配天残地缺!
”绣绣脸上糊着的血和泥已经干涸结痂。她抹了一把,什么也没说,踉跄着走过去,
一把抓住封大脚粗糙的手腕,拽着他往外走。冰冷的夜雨瞬间浇透了两人单薄的衣衫。
走到村口泥泞的小路上,封大脚猛地挣脱开她,
把自己的那根磨得油亮的榆木拐杖塞到她手里,声音沙哑得厉害:“踩着我的背,
翻过那道土墙,往南跑,别回头。”绣绣低头看着手里的拐杖,
又抬头看着这个在雨中低着头、半边身子空荡荡的男人。她突然举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
“噗”地一声狠狠**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泥点:“拜天地!
”2烽火连理(1938-1949)封家的土炕又硬又冷,硌得绣绣骨头疼。
封大脚总蜷缩在窄小的炕沿边,把那床又薄又硬的破棉被整个儿裹在她身上,
自己只披件单褂,哑着嗓子说:“你睡,我…我给你守着门。”日子像村前那条浑浊的小河,
艰难却平静地流淌,直到那声刺耳的枪响撕破了1938年的天空。鬼子进村了。
子弹像炒豆子一样爆响,封大脚在院门口猛地将绣绣扑倒在地,沉重的身躯死死压着她。
一颗子弹“嗖”地擦过他后背,带走一大片皮肉,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绣绣的肩头。
“牲口棚!二娘!二娘还在牲口棚里!”绣绣从封大脚身下挣扎着探出头,
看见村口方向腾起的滚滚浓烟,发出凄厉的哭喊。她抓起墙角的柴刀就要往外冲。
封大脚脸色煞白,劈手夺过柴刀,动作快得不像个残了一条腿的人。他看了一眼绣绣,
眼神里有种让她心惊的决绝,然后拖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一瘸一拐却异常迅速地冲向火光冲天的牲口棚。热浪像怪兽的舌头,疯狂舔舐着一切。
呛人的浓烟让人窒息。封大脚冲进火海,单腿支撑的身体在烈焰中显得摇摇欲坠。
他找到了被捆在柱子上的宁家二姨太,绳子已经烧着了。他咬紧牙关,用柴刀砍断绳子,
背起昏迷的二姨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冲。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塌落,
狠狠砸在他仅剩的残肢根部。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糊味弥漫开来。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
硬是凭着蛮力冲出了火海,将二姨太放在安全处,自己则栽倒在地,左腿断茬处一片焦黑。
宁学祥看着烧成废墟的牲口棚和死里逃生的二姨太,老泪纵横。
他颤巍巍地走到瘫在地上的封大脚跟前,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那卷泛黄的桑皮纸地契,
上面沾着他自己的冷汗和封大脚身上的血污。他用力将地契拍在封大脚血肉模糊的手心里,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脚…好孩子…护住…护住这些地!
宁家的根…天牛庙的根…不能…不能绝啊!”昏黄的油灯下,
封大脚盯着地契上“北坡三亩”那几个墨字出神。后背和残腿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
绣绣的手指带着凉意,轻轻划过那发黄脆弱的纸面,声音很轻:“小时候,
我常偷偷溜到北坡去,那里的蚂蚱最大最肥。”封大脚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滚烫的、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有子弹留下的新疤,
也有断腿处传来的钻心剧痛。“地是死的!”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劲,
“人是活的!绣绣,咱得活着!替他们守着这片土,好好活着!”窗外,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疯狂冲刷着窗棂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烟灰。
3惊雷碎玉(1950-1976)土改工作队进村那天,
空气里飘着新鲜红纸和浆糊的味道。标语贴满了宁家祠堂斑驳的墙壁。绣绣默默走进里屋,
翻出压在箱底的最后一件水红色绸缎袄子,上面绣着精致的并蒂莲。她看了半晌,
然后平静地走到灶膛前,将它投了进去。火苗“腾”地窜起,
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绸缎和刺绣,映亮了她沉静的脸:“烧了好,早该烧了。
我早该是封家的人。”晒谷场上,烈焰熊熊。宁学祥以及其他几家地主的地契文书,
在火光中扭曲、卷边,最终化为黑色的灰烬,像一群绝望的蝴蝶在热浪中飞舞。
封大脚分到了北坡那五亩最好的水浇地。当人群散去,喧闹平息,
他却整夜蹲在自己分到的地头,闷头抽着辛辣的旱烟袋,一言不发,
只有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那地契曾经是沉重的枷锁,
却也承载着老东家临死的托付和他与绣绣安身立命的唯一指望。如今烧了,是新生,
却也像斩断了某种与过去的、带着血泪的联结。
他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黝黑、湿润、散发着生命气息的新土,
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粗粝的陶罐里。绣绣提着微弱的灯笼寻来。昏黄的光晕下,
她看到他空荡的左腿裤管下缘,那狰狞扭曲的疤痕在夜色中格外刺目。“还疼得厉害吗?
”她轻声问。封大脚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陶罐壁,
声音低沉:“这土里…有你爹的血,有我爹的命,还有…咱俩的指望。
如今这样…也算落叶归根了吧?”他将这个装着“命根土”的陶罐,
深埋在了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更大的风暴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当一群臂缠红袖章的青年冲进封家逼仄的小屋,
从炕席下搜出绣绣母亲留给她的一支素银簪子,厉声斥责这是“封建四旧”的毒草时,
封大脚积压了半辈子的恐惧和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猛地抄起墙角的锄头,一步跨到瘦弱的绣绣身前,对着涌进来的人群嘶吼,
眼睛赤红:“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混乱瞬间爆发。推搡中,一把沉重的镐头带着风声,
狠狠砸向他的后脑勺!绣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
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他!“砰!”一声闷响,镐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额角。
鲜血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出,染红了她花白的鬓发,顺着脸颊淌下,
滴在封大脚布满老茧的手上。封大脚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