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整个城市在窗外一片虚假的霓虹甜梦里沉浮,
唯有李北海这间鸽子笼似的社工工作站亮着灯,像颗固执不肯熄灭的酸涩苦胆。“北海!
北海!紧急指令!最高优先级!”AI助手小微那平板无波的电子合成音,
此刻也染上了几分模拟出来的急促,
尖锐地刺破工作站里凝滞的、混杂着廉价速食面和金属锈蚀的空气。
墙壁上悬浮的全息投影屏猛地亮起,刺得李北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阵发疼。
他挣扎着从那张吱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旧式人体工学椅上撑起上半身,
手肘差点碰翻桌角那桶早已凉透、油花凝固的泡面。投影里,
是区社管局那位永远一丝不苟、连虚拟发丝都根根服帖的赵主任。
背景是整洁到令人窒息的虚拟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光溢彩、纤尘不染的赛博都市远景。“各社区注意!
”赵主任的声音经过完美降噪处理,清晰得如同冰锥凿击,“接上级精神,
为精准优化未来五年居民福祉配置模型,需在72小时内,”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完成本辖区所有在册居民的‘实时情绪波动指数’及‘潜在幸福阈值’普查!
数据要求颗粒化到分钟级!录入‘和谐云’系统,模板已下发。此乃重中之重,
务必高效、精准、按时完成!完毕。”投影“唰”地熄灭。
工作站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死寂吞没,
只有角落里那台嗡嗡作响、为老旧服务器散热的磁悬浮风扇还在徒劳地旋转。李北海没动,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像塞满了浸透水的废纸。72小时?情绪波动?幸福阈值?
颗粒化到分钟级?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血管里流的仿佛不是血,
而是冰冷的液态金属,沉甸甸地往下坠。“小微?”他声音沙哑,带着宿醉未醒般的混沌,
“接收模板…分析可行性…预估工时。”“指令接收。
模板分析中……”小微的指示灯急促闪烁,
淡蓝色的光晕在堆满文件、数据板和废弃能量棒包装的工作台上投下不安的影子。
“模板解析完成。逻辑冲突检测启动……”声音里的那种“拟人化”的稳定感消失了,
只剩下纯粹的数据流刮擦的嘶嘶杂音。“冲突!严重逻辑冲突!
居民个体情绪主观性、动态性、隐私屏障与颗粒化、量化要求存在不可调和矛盾!
任务逻辑链断裂!无法计算!无法执行!
无法……”那“无法”两个字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猛地卡在最高音调上。
小微的指示灯骤然由狂乱的蓝转成刺目的、代表系统崩溃的血红,随即“滋——”一声长鸣,
彻底熄灭。连角落里那台苟延残喘的磁悬浮风扇也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呜咽着停止了转动。整个工作站彻底陷入了黑暗与绝对的寂静。
只有窗外远处巨型全息广告牌变换的光影,鬼魅般在墙壁上流淌。
“呵……”李北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干涩、几乎听不见的嗤笑,
像破旧风箱漏出的最后一点气。他摸索着,
桌上堆积如山的杂物深处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是早已被时代淘汰的、真正的烟草。
打火机微弱的火苗在绝对的黑暗里亮起,映亮了他眼底深刻的疲惫和一丝近乎麻木的荒诞感。
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颗行将熄灭的心脏。72小时普查幸福?
让小微去跟居民讨论每分钟的情绪阈值?这简直比让机器人理解爱情还要荒谬一万倍。
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直冲肺管,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眼前。就在这时,一阵沉闷、令人心悸的“嘎吱——嘣!”巨响,
混杂着某种液体急速喷射的嘶嘶声,猛地撕裂了凌晨的死寂!声音来源很近,
就在工作站外那条连接着数个老旧筒子楼的公共走廊!李北海浑身的疲惫瞬间被这异响炸飞!
他像一具生锈的弹簧般猛地从椅子里弹起,带翻了桌上的泡面桶,
残汤冷面泼洒出来也全然不顾。他扑到门边,
扇布满划痕的金属门——一股浓烈刺鼻、如同臭鸡蛋混合了强酸的恐怖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
狠狠砸在他的脸上、鼻腔里!走廊顶部的照明灯管在浑浊的雾气中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只见天花板上那根粗大的、负责排放工业区飘落酸雨的公共导流管道,
赫然崩开了一道足有半米长的狰狞裂口!
墨绿色的、散发着致命酸蚀气味的液体正如同高压水枪般狂暴地向外喷射,
嘶嘶作响的白烟升腾而起,所到之处,老旧的金属扶手、塑料指示牌、甚至水泥墙面,
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塌陷、碳化!酸液如毒蛇般沿着地面四处蔓延,
眼看就要涌向旁边几户居民敞开着透气(在这空气质量糟糕的时代实属无奈)的合金门缝!
“小微!启动社区紧急协议Alpha-7!封锁B7至B9走廊!激活中和喷雾系统!
向所有关联住户发送一级化学污染警报!立刻!马上!”李北海嘶吼着,
声音因为吸入**性气体而剧烈咳嗽,眼睛被酸雾**得泪水直流,
但他像根钉子般钉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喷涌的裂口。此刻,什么幸福指数,什么72小时,
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眼前这迫在眉睫的、足以致命的危机!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似乎就凝结在这一刻的应急响应里。小微的指示灯在黑暗中艰难地重新亮起,血红褪去,
转为代表最高紧急状态的、疯狂闪烁的明黄色。“紧急协议Alpha-7…启动!
物理隔离门…降下失败!线路老化!中和喷雾…启动!覆盖范围不足!警报…已发送!重复,
警报已发送!”它的电子音在巨大的环境噪音中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尖锐。
刺耳的、足以穿透楼板的合成警报声瞬间响彻整栋大楼!同时,
天花板上几个残存的喷头开始嘶嘶地喷出灰白色的中和气雾,与墨绿色的酸液猛烈碰撞,
发出更加剧烈的“滋滋”声,腾起更浓密的、呛人的混合烟雾。
几道锈迹斑斑的物理隔离门在距离地面还有半米的地方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死死卡住,
再也无法下降分毫。中和气雾只覆盖了裂口正下方一小片区域,
根本无法阻止酸液向居民门口蔓延!“该死!”李北海咒骂一声,酸雾呛得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转身冲回工作站,一脚踢开堆在墙角的杂物,
拽出一个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金属应急箱。“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飞快地打开箱子,里面是几卷厚重的、银灰色的耐酸碱中和布,
还有几瓶标注着骷髅头的紧急中和剂。他抓起一卷中和布,又拎起两瓶中和剂,
毫不犹豫地再次冲入那片致命的酸雾和喷射区。视野被刺鼻的烟雾和泪水模糊,
脚下是湿滑、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液体。
他无视皮肤上传来针扎般的细微刺痛和防护服边缘被腐蚀的焦糊味,屏住呼吸,
如同扑向火场的消防员,迎着那疯狂喷射的毒液源头冲去!“北海!中和布展开角度错误!
中和剂投放点偏离核心污染源37厘米!危险!”小微的警报在他耳边尖叫。“闭嘴!执行!
”李北海在浓烟中咆哮,凭着无数次应急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和一股豁出去的蛮劲,
奋力将沉重的银灰色中和布甩向裂口!同时拔开中和剂的保险栓,
看也不看就朝着毒液喷涌最猛烈的地方狠狠砸了过去!“噗——嗤——!
”中和布勉强覆盖了一部分裂口,被酸液冲击得剧烈抖动。中和剂瓶子碎裂,
灰白色的浓稠液体与墨绿色的酸液猛烈反应,腾起一股巨大的、更浓更呛的灰绿色烟柱,
瞬间将李北海的身影吞没!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推得踉跄后退,重重撞在湿滑的墙壁上,
后背一阵剧痛。中和反应产生的热量隔着防护服都能感觉到灼烫。烟柱翻滚,
嘶嘶声和警报声依旧,但墨绿色液体的喷射势头,肉眼可见地减弱了!
中和布和中和剂在裂口处形成了一片勉强粘合、不断被侵蚀又不断生成新隔离层的胶着区。
致命的洪流,被暂时堵在了堤坝之内。
李北海瘫坐在冰冷、湿滑、被中和液和酸液混合物覆盖的地面上,
背靠着还在轻微溶解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辣的灼痛。
防护面罩的视窗上沾满了粘稠污物,视线一片模糊。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耳朵里嗡嗡作响,
只剩下小微那单调的电子音还在持续播报着环境毒素浓度缓慢下降的数据。警报声终于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中他自己的粗重喘息,
以及远处几扇居民门内隐约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和咒骂声。一场灾难被扼杀在萌芽,
代价是他几乎虚脱。然而,这场与物理灾难搏斗的硝烟尚未散尽,
另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在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猛烈炸开。嗡!嗡!嗡!嗡!
终端屏幕瞬间被猩红色的、代表居民投诉的紧急图标疯狂刷屏!尖锐的提示音如同无数根针,
狠狠扎进他刚刚放松片刻的神经里。“李北海!你搞什么鬼!警报声震得我心脏病都要犯了!
我八十岁的老娘差点背过气去!”一个暴躁的男声嘶吼着,
文字投诉后面还自动附带着一个愤怒挥拳的虚拟表情包。“投诉!强烈投诉!
半夜三更鬼哭狼嚎!我家孩子刚睡着,被吓得哭到现在都没停!你们社工有没有点人性?!
”一个女声尖锐刺耳。“中和剂的味道比酸雨还难闻!我哮喘犯了!
医药费你们社区工作站赔不赔?!”文字后面跟着一个痛苦捂胸的动态影像。
“搞不定就别瞎搞!扰民!无能!”一条条,一句句,
带着被惊扰美梦的冲天怨气和恐惧过后的迁怒,像冰冷的暴雨,
劈头盖脸砸向刚刚从酸雾中爬出来的李北海。
他背靠着冰冷、还在散发余温和刺鼻气味的墙壁,瘫坐在污秽的地上,
手腕上的终端屏幕红光疯狂闪烁,映亮了他布满污渍、汗水、残留着防护面罩勒痕的脸。
那脸上,刚刚因阻止灾难而绷紧的肌肉线条尚未松弛,此刻却一点点僵硬、凝固。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疲惫感,比刚才扛起中和布时更甚,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点开那些刺目的投诉信息,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抹了一把脸。
粗糙的手套擦过酸雾**后异常敏感的眼角,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勉强压住喉咙里那股想要对着终端、对着这冰冷的通道、对着整个荒诞世界嘶吼咆哮的冲动。
人性?他刚刚在毒雾里扑上去堵漏口的时候,人性在哪里?他妈的!“……小微,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标记…所有投诉…按标准流程…生成…制式安抚回执…发送。”他顿了顿,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酸、碱、焦糊和灰尘的空气让他肺叶生疼,“然后…给我…静音。
”“指令接收。投诉信息标记中…标准化安抚模板生成…发送完毕。终端通知…已静默。
”小微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板,但似乎多了一丝极细微的电流杂音,像是在模拟某种叹息。
手腕上刺目的红光终于熄灭,尖锐的提示音消失。通道里只剩下中和反应残余的微弱嘶嘶声,
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世界仿佛暂时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满目狼藉和心头的冰冷淤塞。李北海靠着墙,闭上眼睛。太累了。不是身体上的,
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想那个该死的72小时情绪普查,
那个刚刚逼死了小微的任务。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通道深处,一扇合金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脸探了出来,
是住在走廊尽头的王奶奶。她浑浊的眼睛看向瘫坐在污秽中的李北海,嘴唇嗫嚅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了。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在李北海早已麻木的心上。他睁开眼,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眼底深处翻涌的怒气和委屈,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
只留下更深、更广袤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
酸痛得使不上劲。算了,再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他靠在墙上,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边缘,工作站内,
那面最大的墙壁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刺目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通道里残余的昏暗!
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细小光点构成的威严人形轮廓在光幕中凝聚、显现。虽然细节模糊,
但那标志性的背手姿势和一丝不苟的虚拟肩线,赫然是区社管局的赵主任!
全息投影技术将他的影像精准地投射在工作站内部,如同神祇降临在这片狼藉的方寸之地。
“李北海同志!”赵主任的声音经过电子扩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瞬间击碎了李北海短暂的昏沉。那声音清晰、冰冷、高效,没有一丝深夜被扰醒的困倦,
只有纯粹的任务指令。“酸雨管道突发事故应急处理报告!
为什么还没提交到‘和谐云’系统?应急资源损耗清单呢?受影响住户初步安抚情况统计呢?
还有,”投影里的虚拟人影似乎微微前倾,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最重要的!
72小时情绪普查的进度!零点已过,第一个24小时数据包在哪里?嗯?!”每一个问号,
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李北海紧绷的神经上。他刚刚扑灭了一场物理上的灾难,
堵住了腐蚀性的毒液,承受了居民暴雨般的投诉,现在,这位上司,
隔着不知多少公里的安全距离,在一个他刚刚搏命守护的空间里,用最“高效”的方式,
向他索要冰冷的、格式化的、立刻就要的数据包!仿佛那场差点将人溶化的酸液泄漏,
那刺耳的警报,那呛人的烟雾,那居民的咒骂,都只是需要填进表格里的几行代码。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合着荒谬和暴怒的邪火,猛地从李北海的胸腔里炸开!烧得他眼前发黑!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光幕中那个模糊却高高在上的人影,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
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砸了它!
把这该死的投影仪砸个稀巴烂!把这套逼死人的官僚机器砸个粉碎!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甚至感觉到身体里的肌肉在蓄力,在渴望那宣泄般的一击!“……小微,
”就在理智的弦即将崩断的前一瞬,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从沙漠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
艰难地从李北海紧咬的牙关里迸了出来,“关闭…投影。”指令发出得如此艰难,
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克制。“指令接收。全息投影…关闭中。”小微的声音响起,
依旧是平板的电子音。墙壁上,赵主任那威严的、还在等待汇报的光影轮廓,
连同他那冰冷的质问,瞬间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刺眼的白光熄灭,
工作站重新陷入相对昏暗的通道余光里。李北海依旧保持着那个背靠墙壁、瘫坐在地的姿势,
一动不动。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怒,随着投影的消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只剩下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洞感。砸了它?然后呢?
明天会有新的投影仪,会有新的赵主任,会有新的、更严厉的催命符。
他只是一个鸽子笼工作站里的社工,一个庞大机器上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替换的螺丝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里是几道深深的血痕。
他低头看着那点刺目的红色,眼神麻木。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撑了起来。
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神经。他踉跄着走回工作站。
没有看那再次被赵主任的投影点亮(随即又被小微执行指令关闭)的全息屏。
没有理会桌面上再次疯狂闪烁、堆积如山的催办通知。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翻倒的泡面桶上。李北海弯腰,捡起那个沾满污迹的空桶。
里面残余的冰冷油脂和面条渣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没有去清理它,而是拿着它,
走到工作站门口。门外,通道的狼藉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触目惊心,
残留的酸味和中和剂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他蹲下身,将那个轻飘飘的空泡面桶,
端端正正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压在了散落在门口地面上的几张催办通知单上。
劣质的合成纸张在泡面桶的油污下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接着,他摸索着,
从自己那件沾满污迹、边缘被酸液灼出破洞的社工制服内袋里,
掏出了一支最原始、早已被时代淘汰的碳素笔——那是他早年刚入职时买的,
笔杆都磨得发亮了,只因为用它写下的字迹,不会被任何系统后台扫描存档。他直起身,
面对着工作站那扇锈迹斑斑、布满划痕和污渍的金属大门。大门冰冷坚硬,
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依旧带着灾难后的余烬味道。然后,
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笔尖狠狠按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笔尖划过锈迹,
发出“吱嘎——”一声艰涩刺耳的锐响,在死寂的通道里回荡,如同一声无言的悲鸣。
金属是冷的,笔是冷的,他的手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只有那碳素笔芯划过粗糙锈迹时产生的摩擦,带来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热度。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写着,
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晚上九点后绝不上门】【有事请砸门】——社工李北海留每一笔,
都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字迹歪歪扭扭,深深刻进铁锈里,
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言喻的苍凉。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骨头,
手指一松,那支老旧的碳素笔“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两圈,
停在那被泡面桶压住的催办单旁边。他靠在门框上,望着自己刻下的那几行字,
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像一道沉默的、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堤坝。
通道尽头,不知哪家的水管又在滴滴答答地漏水,声音空洞而悠长。
李北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工作站。酸液泄漏虽被控制,
但公共照明线路显然受到了腐蚀性气体的波及,B区走廊几盏本就老旧的应急灯彻底**了。
他翻出工具箱——一个同样锈迹斑驳的老古董,
了各种型号的绝缘胶布、老式接口转换器、替换用的LED灯珠和几节早已停产的化学电池。
技术日新月异,但这些支撑着城市最底层毛细血管运转的“器官”,却像被遗忘的弃儿,
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缝缝补补。他拎着工具箱,拖着沉重的身体再次走进昏暗的走廊。
酸液和中和剂混合的粘稠残留物虽然被初步清理过,但空气里那股刺鼻的气味依旧顽固。
他找到一处故障点,抬头看着嵌在顶壁凹槽里、完全熄灭的应急灯板。高度有点棘手。
“小微,启动辅助攀爬模式,估算灯板接口型号,调取维修手册。”他低声吩咐,声音嘶哑。
“指令接收。攀爬辅助模式启动…能量不足,仅维持基础平衡。灯板型号识别…型号过旧,
数据库匹配失败。维修手册…无此型号记录。建议:目测判断。
”小微的回应带着一丝无能为力的电流杂音。“……知道了。”李北海早已习惯。
他深吸一口气,将工具箱放在脚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然后猛地向上一蹿!
手指险险地扒住顶壁凹槽粗糙的边缘。脚蹬着墙壁上几处凸起,像只笨拙的壁虎,
艰难地把自己固定在那个高度。身体悬空,全靠臂力支撑,
后背和手臂的肌肉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他紧绷的脸颊滑落。
他一只手死死扒着凹槽边缘,另一只手摸索着,试图用螺丝刀撬开灯板那布满锈迹的外壳。
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老旧的螺丝纹丝不动。“北海,
左臂承重肌肉群已接近极限阈值,建议立即停止。”小微冷静地播报着生理数据。“闭嘴!
”李北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咬紧牙关,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左臂,右手更加用力地撬动螺丝刀。
就在他感觉左臂快要脱臼的瞬间,“咔哒”一声轻响,顽固的灯板外壳终于被撬开一条缝!
就在他试图看清里面烧焦的线路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从走廊昏暗的尽头传来。李北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以为是某个被吵醒、带着怒气来理论的居民。他僵硬地转过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
看到的却不是愤怒的面孔。是王奶奶。
那个住在尽头、平日里嗓门最大、投诉也最频繁的王奶奶。她佝偻着背,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家居服,手里端着一个老旧的搪瓷缸子。缸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但那缕缕上升的白烟,却像带着某种温暖的信号。她走得很慢,
脚步蹒跚,几乎是挪过来的。布满老年斑的手因为端着热茶而微微颤抖。
她停在李北海悬挂着的下方,仰起那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脸。
走廊里残余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她浑浊眼睛里复杂的情绪——有心有余悸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