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前。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在阮烟脸上。她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半片旧渔网,细麻绳穿过磨得发亮的竹梭子,正一点点把破洞补上。屋子里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娘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越来越密,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娘,喝口水。”阮烟放下梭子,端起粗陶碗凑到床边。
妇人费力地撑起身子,就着女儿的手抿了一口。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她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目光落在阮烟脸上,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心里。“烟儿……”
“娘,我在。”阮烟握住母亲枯瘦的手,那手冰凉。
妇人反手用力攥紧了女儿,指甲几乎掐进阮烟的皮肉里。她挣扎着,从贴身的旧衣襟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褪色粗布裹着的小包。布包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簪子。玉质不算顶好,带着点温润的微黄,样式也简单,只在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梅花。
“拿着……拿着它……”妇人气息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去……京城……找你爹……”
阮烟愣住了,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簪。“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从母亲嘴里听到这个字眼。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渔村里没有爹的孩子。
“他……在京城……是个……大人物……”母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带着一种阮烟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哀伤,有不甘,还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渺茫的希望。“带着……这个……去找他……他会……认你……”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她猛地咳出一口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娘!”阮烟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替她擦拭。
妇人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支白玉簪塞进阮烟手里,推了她一把。“走……趁我……没闭眼……走……离开这里……去找……你的活路……”她急促地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声音低了下去,只剩下含糊不清的音节。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一下。屋子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阮烟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永不止息的海浪声。
几天后,阮烟用草席卷了母亲单薄的尸身,埋在了村后能看到海的小山坡上。坟堆很小,只立了一块粗糙的石头。她跪在坟前,把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硌着掌心。京城?大人物?爹?这些词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像找不到出口的鱼。她不知道京城有多远,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爹是谁,更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下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渔村出身的女儿。她只知道,这是母亲用命给她指的最后一条路。
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还有那枚贴身藏好的白玉簪。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间低矮破旧的茅屋,看了一眼远处熟悉的海岸线,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泥泞小路。心里沉甸甸的,一半是对未来的茫然,一半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路越走越宽,脚下的泥巴路渐渐变成了坚硬的黄土官道。沿途的风景也从单调的海岸、咸腥的海风,变成了起伏的丘陵、茂密的树林,空气里开始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她风餐露宿,啃着越来越少的干粮,跟着运货的骡马队走,也曾在好心农家的柴房借宿过一夜。脚底磨出了血泡,破了,结了痂,又磨出新的。包袱越来越轻,盘缠早已耗尽,那枚白玉簪被她用细绳牢牢系在颈间,藏在衣服最里面,成了她唯一的念想和凭证。
终于,在一个清晨,当她翻过最后一道山梁,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庞大城池赫然出现在眼前。巨大的、高耸的城墙绵延向远方,灰色的砖石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无数的屋顶层层叠叠,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点。官道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推车的脚夫,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光鲜的公子,还有装饰华丽的马车辚辚驶过,扬起尘土。嘈杂的人声、牲口的嘶鸣、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扑面而来。
这就是京城?阮烟站在高高的坡上,望着那片喧嚣与繁华,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一张巨兽的嘴,吞噬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空瘪的包袱皮,随着人流走进了这座陌生的、光怪陆离的都城。
城内的景象更是让她眼花缭乱。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料子晃花了眼,点心铺子飘出的甜香勾得人肚子咕咕叫。酒楼的伙计在门口高声吆喝,茶肆里传出丝竹声和喝彩声。穿着绫罗绸缎的人们悠闲地走过,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一切都和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只有海风、渔网和咸腥味的小渔村截然不同。她像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锅,格格不入又手足无措。
最初的震撼和一点点渺茫的期待,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击碎。京城居,大不易。她捏着仅剩的几枚铜板,连最便宜的、散发着霉味的大通铺都住不起一晚。问了几家小店铺要不要帮工,对方看她一身粗布衣裳,面黄肌瘦,又是个孤身女子,要么摇头拒绝,要么眼神里带着让她不舒服的打量。
肚子饿得一阵阵发紧。她走到一个卖包子的摊子前,那刚出笼的白胖包子散发出的面香和肉香,让她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水。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别挡着道儿!没钱看什么看!”
阮烟窘迫地退开,脸烧得发烫。她茫然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助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去哪里找那个“大人物”的爹?这京城茫茫人海,她连方向都摸不着。母亲临终的话在耳边回响,可眼前只有冰冷的高墙和漠然的人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边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投下摇曳的光影。阮烟又累又饿,缩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墙角。夜风带着凉意,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裳,抱着膝盖。颈间那枚白玉簪隔着衣服硌着皮肤,提醒着她的使命,也衬得她此刻的处境更加凄凉。
巷子外面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腔,伴随着清脆的锣鼓声。她循着声音,走到巷口。只见不远处一个不大的空地上,支着个简陋的棚子,挂着些褪色的布幔。棚子前围了不少人,棚子里灯火通明,几个穿着鲜艳戏服的人正在台上唱念做打。原来是个草台戏班子在露天演出。
阮烟挤在人群后面,踮着脚看。台上一个花旦正唱着哀怨的曲调,嗓音清亮,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她想起了小时候,村里偶尔也会来跑江湖的艺人,娘亲会抱着她挤在人群里看,那是少有的快乐时光。娘亲年轻时的嗓子也很好……
台上的戏正唱到**,那花旦一个转身,长长的水袖甩开,赢得满堂喝彩。阮烟看得入神,连日来的疲惫和心酸似乎被这熟悉的腔调暂时冲淡了。
一出戏罢,班主模样的人拿着铜锣出来讨赏钱。铜板叮叮当当落进锣里,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阮烟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上前。
“班主……”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
那班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正低头数着铜板,闻言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眉头就皱了起来:“有事?”
“班主……你们……还要人吗?”阮烟的声音更低了,“我……我会干活,什么都能干。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班主嗤笑一声,摇摇头:“小姑娘,我们这戏班子,跑江湖卖艺的,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闲饭养闲人?走吧走吧。”
阮烟急了,脱口而出:“我……我会唱!我娘以前也……也喜欢唱!”
班主正要转身,听到这话停住了脚步,又回头仔细看了她两眼,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哦?会唱?会唱什么?”
阮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调子,凭着记忆,轻轻地哼唱了几句。她嗓音清甜,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虽然气息不稳,也走了点调,但那天然的韵味却掩盖不住。
班主摸着下巴的小胡子,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旁边一个卸了妆、还穿着戏服的中年女子走过来,她刚才在台上演个老旦。她看了看阮烟,对班主说:“大哥,这丫头嗓子倒是个好坯子,就是……太瘦弱了点,底子也太薄。”
班主没理会她,盯着阮烟:“识字吗?”
阮烟摇摇头。
“一点根基都没有……”班主沉吟着,似乎在权衡。他看着阮烟那双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显得格外大、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再看看她洗得发白却还算整洁的粗布衣裳,终于咂了下嘴。“行吧,看你也是个没处去的可怜人。留下可以,不过丑话说前头,戏班子不养白吃饭的。先跟着打杂,烧水做饭,收拾行头,什么都得干。想学唱戏?那得看你的造化,也得看你吃不吃得了这份苦。要是偷懒耍滑……”他哼了一声,没往下说。
阮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涌上眼眶,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哽咽:“我……我能吃苦!谢谢班主!谢谢班主收留!”
那老旦模样的女子叹了口气,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些:“叫我张婶就行。跟我来吧,先给你找个地方安顿。记住班主的话,手脚勤快点。”
阮烟跟着张婶走向戏班子那简陋的后台,耳边是尚未散尽的锣鼓余音和远处京城夜市模糊的喧嚣。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服紧紧握住了颈间那枚冰凉的白玉簪。京城的第一夜,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角落。脚下的路似乎更迷茫了,但至少,她暂时不用饿死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