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头七刚过,二叔一家就拖家带口地住了进来。美其名曰:照顾我这个孤女。
他们住我爹的主卧,吃最肥的鸡,盘算着我家的田产铺子,以为我年纪小,又是个孝女,
只能任他们拿捏。他们说,长辈操劳,理应享受。我说,好。他们说,孝道最大,
你得听我们的。我说,是。于是,我每日三顿,亲手为他们熬最苦的汤药,说这是尽孝,
不敢让长辈们累坏身子。我亲自缝制最粗的麻衣,说这是规矩,让长辈们感念我爹的恩德。
最后,我在院里搭起茅草庐,含泪对乡亲们说:为感念父亲,我当效仿古人,结庐守孝三年。
二叔二婶一片孝心,定会陪我同去。他们不去的名声,就臭了。他们去的日子,就废了。
1我爹的灵堂。冷。香烛的烟呛人。我跪在蒲团上,腰杆挺得笔直,一身粗麻孝衣,
像套着层硬邦邦的壳。爹的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黑漆漆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哎哟!
我的大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一声嚎,跟杀猪似的,从门口炸开。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二叔纪承宗,带着他老婆刘氏,还有他儿子纪天宝,
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刘氏扑到棺材边上,干嚎,没一滴眼泪。她那双滴溜溜的眼睛,
就没离开过我们家堂屋里那套花梨木的桌椅。我爹还在的时候,她就念叨过好几回,
说这木料多好多贵。二叔纪承宗倒是挤出两滴泪,抓着我的胳膊,摇得我发昏。“如月啊!
苦了你了!你爹这一走,你可怎么办啊!别怕,二叔在呢!二叔给你做主!
”他嘴里说着给我做主,眼睛却在瞟着墙角那几个装着地契房契的箱子。我爹刚咽气,
他就问过我爹的书房在哪。至于我那个好堂哥纪天宝,二十岁的人了,
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一进门就嚷嚷。“累死我了!这鬼天气,热死了!有没有水喝啊?
”他一**坐到椅子上,好像这是他自己家。我没动,也没说话。
守灵的几个老家人看不过去,想开口,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刘氏嚎够了,直起腰,
拿帕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拽起来。“哎哟,看看这孩子,
都跪傻了。快起来快起来,别累坏了身子。你爹在天之灵,也不忍心看你这样。”她力气大,
我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看看,都站不稳了。”刘氏扶着我,
嘴里啧啧有声,“这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没个长辈主持大局怎么行?如月你放心,
从今天起,二婶就搬过来照顾你!”我低着头,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多谢二婶。”“一家人,谢什么。”二叔在旁边帮腔,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跟你二婶商量好了,天宝也过来,你们年轻人还能做个伴。这偌大的宅子,
你一个姑娘家住着,我们也不放心。”纪天宝一听,眼睛都亮了。
他早就眼馋我们家的宅子了。“那敢情好!爹,娘,我住西厢那间!那间屋子敞亮!
”我爹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西厢那间书房。里面全是他收藏的孤本善本。二叔一听,
立刻板起脸,骂纪天宝:“浑说什么!你大伯尸骨未寒,你就想着住好屋子?没规矩!
”骂完,他转过头,一脸慈爱地对我笑。“如月啊,你看,这孩子就是不懂事。
不过西厢那屋子确实不错,让你二婶住进去吧,她身子骨弱,住着舒坦。
我们爷俩随便找个地方挤挤就行。”他话说得好听。我爹的主卧,比西厢那间更大,更敞亮。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嘴上却半个不字都没说。“都听二叔安排。”我的顺从,
让他们一家人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他们以为,我爹一死,我就是个没了爪牙的猫,
只能任由他们揉搓。他们不知道。猫没了爪牙,还会用脑子。而我爹留给我的,
不止这栋宅子,还有比刀子更锋利的脑子。这场戏,才刚刚开锣。2当晚,
二叔一家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刘氏带着丫鬟,把我爹主卧里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换上了她自己带来的俗气被褥。我爹生前最喜欢的那个紫檀木衣柜,
被她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二叔则直接占了我爹的书房,
说是要帮我“整理整理”爹的遗物。纪天宝,那个废物堂哥,在我们家上蹿下跳,
没一会儿就摸清了厨房在哪,点心在哪,我爹珍藏的好茶又在哪。我跪在灵堂里,
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吵嚷声,面无表情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火光映在我脸上,明明灭灭。
刘氏端着一碗燕窝粥走进来,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如月啊,来,吃点东西。
人是铁饭是钢,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怎么受得了?”她把碗递到我面前,
一股甜腻的香气钻进鼻子。这燕窝,是我爹留下来给我补身子的。现在,倒先孝敬了她。
“二婶,我不饿。”我摇摇头,“爹还没入土为安,我吃不下。”刘氏不高兴了,
把碗重重地往旁边一放。“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能害了你?
你爹走了,我们是你最亲的人,你不听我们的,还想听谁的?”她开始摆长辈的架子了。
“就是!如月,你二婶是为你好!”二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
手里拿着我爹的一方砚台,正翻来覆去地看。“这宅子以后里里外外,都得我们帮你操持。
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听话就对了。”我垂下眼。“是,如月听二叔二婶的。
”我的“听话”,让他们很满意。刘氏又把碗端起来,语气缓和了些。“这就对了。快,
趁热喝了。喝完早点去休息,守灵这种事,有下人就行了,你金枝玉叶的,
熬坏了身子怎么办?”我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是温的,喝到肚子里,却是一片冰凉。
头七那天,送葬的队伍排了很长。我爹生前乐善好施,乡亲们都自发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捧着牌位,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二叔一家穿着孝服,跟在后面,
刘氏的哭声最大,也最假。下葬回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刘氏在外面敲门。
“如月啊,开门啊。我知道你难过,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你爹的那些铺子田产,
总得有人管啊。你二叔说了,他帮你看着,保证亏不了。”来了。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没开门。过了会儿,外面安静了。我走到窗边,看到二叔正指挥着家丁,
往外搬我爹书房里的那些古籍。他说,书房太挤了,他要腾点地方出来,办公。
我看着他们像一群蚂蚁,一点点搬空我的家,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别急。
搬进去的东西,总有一天,要他们亲手再搬出来。而且,是用一种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方式。
3过了头七,二叔一家,彻底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纪承宗每天穿着我爹的绸衫,
坐在我爹的书房里,人五人六地“处理”着家里的生意。其实就是把账房先生叫过来,
问东问西,想把账目全都捏在自己手里。刘氏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起来就指使我们家的丫鬟婆子干这干那,不是嫌饭菜不合胃口,就是嫌院子扫得不干净。
纪天宝更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拿着从账房支的钱,去镇上最好的酒楼花天酒地。
他们似乎忘了,这座宅子的主人,姓纪,叫纪如月。我也没提醒他们。我每天就做一件事。
早起,去灵堂给我爹上香,跪一个时辰。然后,就一头扎进厨房。刘氏来看过一次,
见我亲自在药炉子前面扇风,一脸嫌弃。“哎哟,我的大**,你怎么干起这种粗活了?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仔细熏坏了你这身皮肉。”她捏着鼻子,好像厨房是什么污秽地方。
我抬起头,冲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二婶,爹刚走,我心里难受。书上说,
忧思伤身。我瞧着二叔二婶为我们家的事日夜操劳,人都憔了,心里过意不去。
所以亲自给你们熬点安神的汤药,聊表我一片孝心。”我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刘氏脸上的嫌弃顿时变成了得意。她以为,我这是在讨好她,怕她。“你这孩子,
倒是有心了。”她挺了挺胸膛,“我们做长辈的,为你操劳是应该的。你啊,
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有我们呢,这纪家倒不了。”她说完,扭着腰走了。半个时辰后,
我亲手端着两碗黑乎乎的汤药,去了主卧。刘氏正躺在床上,让丫鬟给她捶腿。“二婶,
药来了。”她闻到那股冲鼻的苦味,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苦?
”“良药苦口。”我把药碗递到她面前,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二婶,
这可是我托人从城里最好的药铺买来的黄连,清心降火,最是败火。您最近为了家里的事,
肯定肝火旺盛,喝了就好了。”刘氏的脸都绿了。黄连?那玩意儿是人喝的吗?
“我……我没上火。”她想拒绝。我立刻把脸一沉,眼眶说红就红。
“二婶是嫌弃如月的手艺吗?还是觉得如月不该孝顺您?我爹刚走,我就惹得长辈不快,
我……我真是不孝啊!”我作势就要跪下。刘氏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我。“哎哎哎,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喝,我喝还不行吗!
”她最怕别人说她对侄女不好,传出去名声难听。她捏着鼻子,把一碗黄连汤灌了下去,
苦得脸都扭曲了,跟个苦瓜似的。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关切。“二婶,感觉怎么样?
是不是觉得心里清亮多了?”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我满意地端着空碗,
又去了书房。二叔正在对着账本发愁,他根本看不懂。“二叔,喝药了。”同样的套路,
同样的话术。二叔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脸拉得比驴还长。但他是一家之主,要面子,
不好意思说不喝。只能硬着头皮,一口闷了。那表情,比吞了苍蝇还难看。我走出书房,
天光大亮。从今天起,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4黄连汤,只是个开始。我一天三顿,
准时准点地把汤药送到他们面前。种类还换着来。今天是黄连,明天是穿心莲,后天是苦参。
反正就一个原则,什么最苦,就给他们喝什么。理由永远都是那一个:为长辈身体着想,
我这做晚辈的,一片孝心。他们是有苦说不出。喝吧,苦得怀疑人生。不喝吧,
就是不领我这个“孝女”的情,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几天下来,
二叔和刘氏看见我端着药碗,就跟见了鬼一样,脸都白了。纪天宝倒是想躲,但他躲不过去。
我让家丁把他从酒楼里“请”了回来。他醉醺醺地问**什么。
我把一碗苦胆熬的汤药递给他。“堂哥,你日日饮酒,最是伤肝。
我特地为你熬了清肝明目的汤,快喝了吧。不然,爹在天之灵,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
会伤心的。”我一搬出我爹,他就没辙了。只能哭丧着脸,把药喝了。那天晚上,
我们家茅房的门槛,都快被他踩平了。光喝药还不够。我爹的孝期,还没过百日。按规矩,
家里人都要穿孝服。他们身上那几件,都是临时找人赶制的,料子一般。我觉得,
这不够体现他们的“孝心”。于是,我把我娘当年陪嫁过来的一批麻布翻了出来。那种麻,
是最粗最老的一种,织得又密又硬,跟砂纸似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亲手给他们一人缝了一套孝服。缝的时候,我特地把里面的缝线留得很粗,
针脚也故意弄得疙疙瘩瘩。衣服做好了,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刘氏拿起那件衣服,
摸了一下,手都快被扎破了。“如月,这……这是什么料子?怎么这么扎人?”“二婶,
这可是上好的老麻。”我一脸诚恳地解释,“书上说,守孝之服,贵在简朴粗粝,以示哀戚。
料子越是粗糙,越能体现我们对逝者的哀思。我这可是为了让爹走得安心啊。
”我把“孝”字搬出来,就是一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刘氏拿着那件硬邦邦的麻衣,
脸上的表情,比吃了黄连还难看。“可是……这也太硬了……”“穿穿就软了。”我笑着说,
“二婶,快换上吧。待会儿族里的几位长辈要过来,看到我们如此孝顺,肯定会夸奖我们的。
”一听说族里长辈要来,刘氏不敢再多话了。他们最在乎的,就是面子。那天,二叔一家,
全都换上了我亲手缝制的“孝心”麻衣。他们一举一动,都龇牙咧嘴的。那衣服,
不走路都磨得慌,走起路来,更是跟上刑一样。族里的长辈们来了,看到他们,
果然赞不绝口。“看看承宗一家,真是孝顺啊!这孝衣,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是啊是啊,
如月这孩子也是个好的,把叔叔婶婶照顾得这么周到。”二叔和刘氏,
只能在众人的夸奖声中,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站在一边,低眉顺眼,
像一朵最无害的小白花。我知道,他们心里,肯定已经把我骂了千百遍。骂吧。越恨我,
就越离不开我给他们画的这个“孝”字圈。而这个圈,会越收越紧。5穿上了特制孝服,
喝着特制汤药,二叔一家的日子,开始变得“规矩”起来。但这还不够。衣食住行,
衣解决了,现在该轮到食了。这天早上,刘氏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揉着眼睛走到饭厅,
一**坐下。“饿死我了!今天的早饭是什么?让他们快点上!”丫鬟端上来的,
是一碟白水煮的青菜,一碟没放油的蒸豆腐,还有一碗清得能照出人影的白粥。刘氏的脸,
当场就垮了。“这……这是什么?喂猪的吗?肉呢?鸡蛋呢?
我昨天吩咐厨房做的水晶肴肉呢?”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里端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早餐。
“二婶,您醒了。”我柔声说,“水晶肴肉太油腻了。爹刚走,按规矩,我们做晚辈的,
应该斋戒茹素,以示哀悼。这是我特地吩咐厨房做的,清淡养身。”“斋戒?!
”刘氏的嗓门一下子拔高了,“谁说要斋戒了?我怎么不知道?”“书上说的。
”我把一本《礼记》放到她面前,“二婶您看,这里写着,居丧期间,饮食当以素淡为主,
戒荤腥,戒酒肉。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们做小辈的,不能坏了规矩,
让我爹在地下都不得安宁啊。”刘氏看着那本厚厚的书,一个字都不认识。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二叔和纪天宝也正好走进来,
看到桌上的“猪食”,脸也绿了。纪天宝第一个嚷嚷起来:“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肉!
我要吃烧鸡!”我叹了口气,一脸的悲戚。“堂哥,我知道你嘴馋。可是,为了大伯,
你就忍一忍吧。难道,在你心里,一口吃的,比大伯的在天之灵还重要吗?”我这话,
说得又重又狠。直接把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在了他头上。纪天宝再混,
也知道“不孝”这两个字的分量。他张了张嘴,没敢再反驳。二叔纪承宗黑着脸,拿起筷子,
夹了一口白水煮青菜,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这……这连点盐味都没有!”“二叔,
”我立刻接话,“书上还说,居丧当戒奢靡,饮食不可过咸,不可过甜。咱们家现在是孝期,
一切从简,也是为了给爹积福。”我又搬出了规矩,又搬出了我爹。他们被我堵得死死的。
最后,一家三口,只能愁眉苦脸地,喝了两口白粥,就撂下了筷子。从那天起,
我们家的饭桌上,就再也没见过一点荤腥。每天都是白粥青菜,连盐都放得极少。
二叔一家饿得眼都绿了。他们想偷着让厨房开小灶,但我早就打点好了。厨房里的婆子,
都是我们家的老人,对我忠心耿耿。我说了,谁敢给他们开小灶,立刻卷铺盖走人。
没过几天,纪天宝就受不了了,偷偷溜出去下馆子。被我派去“保护”他的家丁,
客客气气地把他“请”了回来。我没骂他,只是当着二叔二婶的面,深深地叹了口气。
“二叔,二婶,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堂哥。他还是个孩子,定力不足,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纪家?会不会说我们对爹的孝心,
都是装出来的?”我一番话,说得二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最爱面子,
最怕别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他当场就把纪天宝揪过去,狠狠打了一顿。从那以后,
纪天宝再也不敢偷溜出去了。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穿着磨人的麻衣,喝着刮油的苦药,
吃着没味的素斋,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心里,没有半点波澜。这才哪到哪。真正的好戏,
还在后头呢。6吃穿上都讨不到好,二叔一家,终于把全部精力,
都放在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上——家产。纪承宗不再满足于只看账本了。
他开始召见我爹手下的那些管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现在才是纪家真正的主人。这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