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凉了,像凝固的黄昏。
我盯着保温桶内壁那行刻字,手指抠着边缘毛刺。凌晨三点十七分,Wi-Fi信号条满格,可脑子里全是断连的提示音。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陆寻的朋友圈还停在那张电子请柬上——没有名字,没有地址,只有一个二维码,扫出来是他和新娘的合照,脸被打上了像素马赛克,唯独脚上的定制皮鞋露在外面,锃亮得能反光。
我把它扔进了湿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二分,门被敲响。
周砚白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边缘发黑的纸片,雨水泡过,二维码晕成一团灰雾。他指腹蹭了蹭上面的水渍:“你真打算让他体面地结婚?”
我没说话。
他把请柬塞回裤兜,“我已经备份了数据包。”
“你翻垃圾桶?”
“顺路捡的。”他推了推眼镜,“顺便测试了一下人类对情感残留物的处理效率——偏低。”
**在门框上冷笑:“你现在是AI伦理研究员了?”
“我是说,”他声音低下来,“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发无名请柬?”
我想。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三年前他删我好友时,朋友圈最后一张图是我喝到一半的珍珠奶茶,配文“生活太甜会蛀牙”,而现在他的婚礼邀请页标题写着:“理性择偶,精准匹配”。
我换了身衣服,卫衣拉链拉到鼻尖,口红没涂。
周砚白等在楼下,背包侧袋插着两根能量棒,看见我就递过来一根:“阿川的员工码能进酒店临时访客系统,我刚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祝你们演出成功’。”
“我们?”
“我不是陪你去哭的。”他语气平静,“我是防止你一个人站着的时候,突然被回忆撞倒。”
酒店大堂铺着大理石,反光得像谁的眼泪刚擦干。人脸识别闸机闪着蓝光,我们站在角落,看着陆寻在台上介绍新娘:“她懂经济学,也懂我的KPI。”
每张背景板都是朋友圈风格的照片墙,合影全打了马赛克,仿佛过去必须被模糊才能展出。我盯着其中一张——我和他在校门口吃煎饼果子,他也给那张打了码,唯独保留了自己手腕上的表。
周砚白低声说:“他在清除元数据。”
我忽然笑了:“那我们也打个码吧。”
说完,我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全场安静了一秒。
我提高嗓门:“这位是我现任,腾讯P7,年薪百万,不打马赛克。”
陆寻转头看过来,笑容僵了半帧。新娘站在旁边,头纱垂落,嘴角还维持着上扬弧度,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走下台,皮鞋踩在地上发出精确的咔哒声。“静怡?”他语气轻柔,像在调试客户情绪,“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爱吃溏心蛋吗?”我松开周砚白的手,往前一步,“你说太市井,影响你社交形象。”
他皱眉:“那时候压力大……”
“所以现在给回忆打码,就能假装没伤害过人?”我笑出声,“那你是不是还得给良心装个防火墙?”
新娘突然开口:“你就是那个前任?”
我没回答。她盯着周砚白看了几秒,忽然抬手扯开头纱,布料撕裂的声音像文件强制关闭。她冲下台时撞翻了一束花,花瓣撒了一地。
混乱中,周砚白迅速打开随身工具箱,塞进我怀里。
“拿着。”他声音很近,“以后谁想屏蔽你,你就用电钻拆了他的人生布景板。”
我低头看,箱子里躺着一把黑色电钻,电池已充能,指示灯绿着,像某个等待执行的命令。
保安开始清场,有人喊“别拍了别拍了”,闪光灯此起彼伏。陆寻想追出来,被工作人员拦住,他指着我吼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和周砚白从侧门离开。
夜风吹起卫衣帽檐,我抱着工具箱走在前面,脚步越来越稳。身后三步远,他默默跟着,眼镜片映着酒店应急灯的红光,一闪一闪,像未读消息提示。
拐过花坛时,我停下。
“你刚才是不是黑进了酒店系统?”
“只是提交了个访客申请。”他语气平淡,“用了阿川的身份,他说反正他也要离职了。”
“他什么时候说的?”
“昨天深夜。”他顿了顿,“他说,有些人送了两年的关东煮,最后连句谢谢都不该等。”
我捏紧工具箱把手,金属边硌着掌心。
“那你呢?”我回头看他,“你修了我房间三年的电路,是不是也等着哪天我说谢谢?”
他没说话。
远处传来婚宴重新开场的音乐声,节奏欢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转身继续往前走。
工具箱很沉,但握得很稳。
电钻开关的位置,正好卡在我虎口。
城市灯火在头顶交织成网,像无数未连接成功的信号在闪烁。
我走进地铁站入口的阴影里,手指轻轻划过电钻启动键。
绿灯仍亮着。
玄关鞋柜上那把电钻,第二天就挪到了抽屉最深处。
我把它塞进去的时候,顺手碰倒了一堆充电线,耳机插头卡在缝隙里,像句没说完的话。窗外天光灰蒙蒙的,楼下的便利店亮着灯,可我知道,那个戴熊猫头盔的人不会再骑着电瓶车拐进巷口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机自动亮起。
备忘录弹出一条三年前设的提醒:“阿川送关东煮时间统计(持续更新)”。表格里密密麻麻记着年月日时分,从2021年3月14日凌晨两点四十一分第一笔开始,到三天前戛然而止。最后一行写着:“未送达”。
我盯着屏幕,突然觉得这不像记录,像讣告。
冰箱门拉开时发出老化的吱呀声。那盒剩半份的关东煮还在,汤汁结了一层油膜,蛋黄颜色发暗。我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塑料盖,忽然想起什么——过去两年,每次吃完他都会默默收走空桶,但从没让我见过他离开的背影。
就像幽灵,只在你闭眼时出现。
我蹲在厨房角落翻出六只积灰的保温桶,一只只倒过来检查底部。编号全是手写的小字,墨迹深浅不一,但格式统一:LINCHUAN-01、LINCHUAN-02……直到最后一只,写着LINCHUAN·HANGZHOU。
手指停在那个点上。
原来不是编号结束符,是地名分隔。
我掏出手机拨通便利店总台电话,等了七声才接通。女声机械地报出工号后,我说要找夜班经理林川。她顿了一下,“林川同志已调任杭州西湖店,不再负责本地配送。”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上午办的调动手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