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李默就离开了小旅馆。他用身上剩余的现金,买了一张最早前往邻省一个三线小城的车票。那里,有他母亲娘家一个早已疏远的远亲,他小时候去过一次,印象模糊,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暂时避开追踪的落脚点。
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他抵达了那座灰扑扑的小城。按照模糊的记忆和一路打听,他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那片位于城郊结合部的、低矮破败的平房区。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太太,她眯着眼打量了李默很久,才迟疑地认出他是“小玉的儿子”。老太太独居,生活清苦,对李默的到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但最终还是收留了他。
李默谎称是出来旅行散心,路过看看。他不敢透露实情,生怕给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带来灾祸。
接下来的两天,他躲在老太太家狭窄的客房里,几乎足不出户。他用新买的、不记名的手机卡,连上不稳定的网络,开始疯狂搜索一切与“临河镇老屋”、“柳玉”、“意外溺水”相关的信息,同时试图查找“清理者”、“继承者”这些诡异称谓的蛛丝马迹。
网络上的信息寥寥无几。关于母亲的报道只有当年地方报纸的一小块豆腐干文章,语焉不详地报道了“一名柳姓女子不慎落水身亡”。关于那些称谓,更是石沉大海。
但他没有放弃。韩叔提到了“老屋”和“河”。母亲一定在那里留下了什么。
第三天,他告别了远亲老太太,留下了一些钱,再次踏上了行程。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明确——他出生和度过童年最初时光的那个临河小镇。
小镇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和萧条。青石板路坑洼不平,许多老房子都空置着,墙上写着巨大的“拆”字。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水草腐烂的味道。
他凭着残存的记忆,沿着河边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走向记忆中的老屋。越靠近,心跳得越快。母亲就是在这条河淹死的,就在老屋后面的那个河湾。
老屋还在。比记忆里更加低矮、破败,墙皮大块脱落,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石。木门紧闭,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他绕到屋后,那个河湾静悄悄的,河水浑浊,缓慢地流淌着,岸边杂草丛生。就是这里,母亲的生命在这里画上了句点。
韩叔说,母亲藏了东西。会藏在哪里?老屋进不去,河边范围太大。
他站在河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童年的细节。母亲喜欢坐在河边的哪块石头上洗衣服?她会在哪里看着他玩耍?
他的目光扫过河岸,最终落在了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那棵树,他印象很深,因为它的形状很奇特,树干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树洞。小时候,母亲总警告他不要往里面伸手,说里面有水蛇。
树洞!
李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快步走过去,拨开垂下的柳条。那个树洞还在,黑黢黢的,里面堆积着枯叶和泥土。
他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伸手探了进去。指尖触碰到冰冷潮湿的腐烂树叶,还有硬土。他忍着不适,仔细地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东西。不是石头,触感更像是……金属?
他心中一动,小心地扒开周围的泥土和树叶,用力将那个东西往外抠。
是一个生锈的铁盒子。不大,比鞋盒小一圈,上面布满了红褐色的锈迹,盒盖和盒身几乎锈死在一起。
他捧着这个沉甸甸的盒子,走到旁边一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坐下。环顾四周,寂静无人,只有河水缓慢流动的微弱声响。
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头,费力地撬动着盒盖的边缘。锈屑簌簌落下,终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盒盖被撬开了一条缝。
他屏住呼吸,用力将盒盖完全揭开。
里面的东西用油布包裹着,保存得相对完好。他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油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下面,压着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几枚……那种黑色的、用金属丝弯成的扭曲图案,和他在家门上捡到的一模一样!
他首先拿起那几张照片。一张是母亲的单人照,很年轻,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笑靥如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充满朝气的母亲。另一张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合影,男人穿着老式的中山装,面容英俊,眉眼间……李默心中巨震,这个男人,和他有几分相似!是父亲?他从未见过父亲的照片,母亲也绝口不提。还有一张,是母亲抱着一个婴儿,站在老屋门前,脸上带着疲惫而温柔的笑容。那是他。
他的手指抚过照片,眼眶有些发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是母亲的笔迹,娟秀而清晰。
【第一页】
“1985年3月15日。他们又留下了标记。我知道,轮到我了。永夜协会……‘清理’还是‘继承’?我不知道自己的角色。为了默默,我必须留下这些。如果他能看到,希望他能明白,也能……逃离。”
永夜协会!
清理!继承!
母亲果然知道!她甚至预感到自己的命运!
李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翻看。日记断断续续,记录着母亲发现金属丝标记后的恐惧、挣扎,以及她暗中对这个所谓的“永夜协会”进行的调查。
【第23页】
“……协会的历史比想象中更久远。他们似乎在筛选、观察,用那种特定的标记选定目标。被选中的家庭或个人,会面临两种命运:‘清理’——彻底抹除存在的痕迹,通常是意外死亡;或者‘继承’——被协会吸收,成为他们的一员,继续这种扭曲的‘传承’。选择标准不明,似乎与某种‘特质’有关……”
【第47页】
“我偷**下了一个协会成员的照片(已藏好)。他叫**,是负责‘接触’我的人。他提到我的‘稳定性’和‘适应性’符合要求,暗示如果我接受‘继承’,可以保障默默的安全和未来。我拒绝了。我不能让默默卷入这种可怕的事情。我知道,拒绝意味着什么……”
**?!
李默死死盯着这个名字。陈永……**……他们都姓陈!是父子?还是……
他猛地翻到日记后面,寻找更多关于**的信息。
【第68页】
“**提到了他的儿子,他说他的儿子是完美的‘继承者’,已经通过了考验,成为了协会的‘执事’。他说……他的儿子和我家的默默,在某些方面很像……都是被选中的‘种子’。这太可怕了!他们连默默都盯上了!”
像?种子?
李默感到一阵恶寒。陈永和他像?哪里像?那种隐藏在平静下的疯狂吗?
他继续翻阅,日记的内容越来越压抑,字里行间充满了母亲对死亡的预感和她为了保护儿子所做的一切努力。她记录下协会可能的活动规律,成员的一些特征,以及她藏匿证据的地点。
【最后一页】
“河水很冷,我知道。但这是唯一能暂时保护默默的方法。他们需要‘意外’,需要看似合理的结局。我死了,他们或许会暂时放过默默,至少在他成年之前。我把这一切写下来,藏在老地方。默默,我的孩子,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不要追查,不要回头,远远地逃走!忘记妈妈,忘记这一切,活下去!”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泪水模糊了李默的视线。母亲不是失足落水!她是被逼的!是为了保护他,选择了自我牺牲!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永夜协会!**!还有……陈永!
陈永是**的儿子,一个“完美”的继承者,协会的“执事”。他接近自己,复制自己的生活,留下标记……这一切,都是协会的计划?是为了让他也成为“继承者”?还是说……是另一种形式的“清理”?
那句“现在,我们一样了”回荡在耳边。是因为他们都曾被协会选中?都是所谓的“种子”?
他拿起盒子里那几枚冰冷的金属丝标记,和照片、日记放在一起。这就是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源头”,揭露真相的证据。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拿着这些证据去报警?连韩叔那样知道内情的人都恐惧至极,普通的警察会相信吗?有能力对抗这个神秘的“永夜协会”吗?
而且,陈永会放过他吗?他找到了母亲留下的东西,知道了协会的秘密,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被判了“死刑”?
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夕阳将河水染成一片血红,如同母亲当年流淌的鲜血。他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铁盒,感觉它重若千钧。
逃跑,像母亲希望的那样,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还是……
一个疯狂的、危险的念头,在他被愤怒和悲伤灼烧的心里,悄然滋生。
陈永说过,“现在,我们一样了。”
如果真的一样了……如果他也是“种子”……那他是否,也拥有了某种“资格”?
他看着浑浊的河水,又低头看了看铁盒里的日记和标记。母亲选择用死亡来保护他。但现在,他知道了真相,他还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吗?
陈永,以及他背后的永夜协会,夺走了他的母亲,摧毁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现在,他们还想掌控他的命运。
仇恨的火焰在眼中燃烧,压过了恐惧。
他慢慢站起身,将铁盒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再逃了。
他要回去。回到那个城市,回到那栋筒子楼,回到陈永的对面。
他要弄清楚,这所谓的“一样”,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要利用这“一样”,潜入那条黑暗的河流,找到反击的机会。
母亲用死亡为他换来了多年的平静,现在,该他为母亲,也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了。
夜色渐浓,李默抱着冰冷的铁盒,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母亲的河湾,转身,迈着坚定而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个承载着太多痛苦记忆的地方。
他的背影,融入渐深的夜色里,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和陈永相似的、决绝而冰冷的意味。
回到那座城市,回到筒子楼,需要莫大的勇气。李默在长途汽车上一直紧抱着那个铁盒子,仿佛它是唯一的武器和盾牌。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城市的轮廓逐渐清晰,他的心跳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愈发沉重。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离筒子楼几站地外的一个偏僻网吧下了车。开了一台角落的机器,他再次打开搜索页面,这一次,他输入了“**”和“永夜协会”。
关于“永夜协会”的信息依旧近乎于无,仿佛这个组织只存在于母亲的日记和他噩梦般的经历里。但“**”这个名字,却弹出了一些零星的信息。关联的是一个多年前注销的小型贸易公司,还有几则十分古早的、关于社区活动的报道,配图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中年男人轮廓,无法确认。
太干净了。干净得像是被特意打扫过。
他合上电脑,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网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傍晚时分,他回到了锦华苑3栋2单元。楼道里依旧昏暗,弥漫着熟悉的陈旧气味。他站在自家701门口,手指触碰着冰冷的门锁,侧耳倾听隔壁702的动静。
一片死寂。
他迅速开门,闪身进屋,反手锁上门链。家里和他离开时一样,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中带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他第一时间检查了门窗,确认没有被闯入的痕迹。
然后,他走到那面共享的墙前,手掌贴上墙面。
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陈永在吗?他知道自己回来了吗?
他将铁盒子藏在卧室衣柜最隐秘的夹层里,只留下了那枚从家门上取下的金属丝标记,放在书桌抽屉里。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逐渐降临的夜色里,静静等待着。没有开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车流声、邻居模糊的电视声、楼道里偶尔的脚步声……一切日常的声音,此刻听来都充满了不确定的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那熟悉的、细微的刮擦声,又响了起来。
嘶啦……嘶啦……
断断续续,像冰冷的指甲,在心脏上轻轻刮过。
它来了。
李默没有动,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恐惧地蜷缩。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声音里传递过来的、冰冷的讯息。
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他甚至站起身,走到墙边,抬起手,用指甲,在墙面上,同样轻轻地,刮了一下。
嘶——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辨。
墙那边的刮擦声,骤然停止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李默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他在等待。等待那边的反应。
几秒钟后,也许是几十秒。
笃。
一声清晰的、熟悉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不再是试探性的刮擦,而是恢复了最初那沉稳、笃定、带着某种宣告意味的敲击。
笃。笃。笃。
节奏平稳,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回来了。游戏,继续。
李默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