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像是随时要塌下来。
我照常开门,将一桶桶鲜花搬到店外陈列,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花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铁锈般的腥气。手指拂过沾着水珠的白玫瑰花瓣,冰凉细腻的触感,让我想起某些不愿回忆的碎片。
十点整,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准时停在街对面。
车门打开,陆允舟下来,依旧是那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他穿过街道,步伐不像往日那般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感应门铃响起。
他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我。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审视,而是近乎贪婪的探寻,像是要在我的身形、我的动作、我**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找出更多佐证。
“一束白玫瑰。”他开口,声音比昨天更哑。
“好的。”我垂下眼,转身去取花,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
然而,他的目光如影随形。我能感觉到,那视线落在我的后颈,落在我弯腰时露出的那一小段脊椎骨上,带着灼人的温度。曾经,他最喜欢从后面拥住我,亲吻那里,说那是他专属的领地。
胃里一阵翻腾。
我快速包好花束,这一次,我没有修剪尖刺。带着原始锋芒的玫瑰被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指尖刻意,或者无意地,划过我的手指。冰冷的触感让我几乎要缩回手,但我忍住了。
“多少钱?”他问,却并不看花,只看着我。
“老价格。”我报出数字。
他拿出钱包,抽出钞票,动作有些慢。空气再次凝滞,只有纸币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昨晚……”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梦到她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维持着口罩遮挡下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陌生人的礼貌性疑惑。
“她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叫我。”他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阴霾,“她说……她很疼。”
握着剪刀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疼?
比起我所承受的,她那点虚无缥缈的“疼”,算得了什么?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淡淡回应,开始整理柜台上的丝带,将它们绕成整齐的圈,“先生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或许需要好好休息。”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锐利:“你不好奇我梦到的是谁?”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眼神里只有属于花店老板的、程式化的温和与疏离:“这是客人的私事,我不便过问。”
他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像是被我的话刺了一下。那种熟悉的、属于陆允舟的掌控欲和不容置疑,似乎又要浮上来,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束带着刺的白玫瑰攥得更紧。
“她手腕上,也有一道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过我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和你的位置、形状,一模一样。你说,这是巧合吗?”
来了。
比我想象的更快,更直接。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隔着口罩,我的呼吸略微急促,但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先生,”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的叹息,“疤痕相似,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或许您太思念您的……妻子了。”
我刻意在“妻子”二字上,用了轻微的重音。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林晚。”他忽然叫出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远处模糊的鸣笛声,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和我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的心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几秒钟后,我微微偏头,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先生,您在叫谁?我的名字,是忘川。”
“忘川……”他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里的疯狂和偏执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痛苦和困惑的情绪取代。他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对,忘川……忘记前生……好名字。”
他后退了一步,眼神依旧没有离开我,但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脆弱?
真是可笑。
“抱歉,”他低声道,声音干涩,“我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他拿着那束未经修剪的玫瑰,转身离开了花店。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竟显出几分萧索。
门铃再次响起,带来一丝微凉的穿堂风。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车影消失,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掌心,赫然是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痕,渗着血丝。
他信了吗?
不,他没有。
他那双眼睛里,怀疑只是被暂时压了下去,像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再次喷发。
但这正是我想要的。
让他怀疑,让他困惑,让他在确定与否定之间反复煎熬。
下午,我提前关了店门。
没有回那个临时租住的、冰冷狭小的公寓,而是拐进了花店后面一条更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私人诊所。
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穿着白大褂的秦医生看到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跟他进去。
秦医生是当年参与救治我的医生之一,也是少数知道我还“活着”的人。他欠我一条命,或者说,欠“林晚”一条命。当年那场轰动一时的“意外”火灾后,是他暗中操作,用一个无名女尸顶替了我,让我得以金蝉脱壳。
“他今天又来了。”我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陈述道。
秦医生正在准备药剂的手顿了顿,叹了口气:“意料之中。你选在那里开店,不就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回答。
他熟练地撩起我的衣袖,露出布满新旧疤痕的手臂,开始给我注射维持皮肤机能、抑制疤痕增生的药物。针尖刺入皮肤的刺痛,对我来说早已麻木。
“你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秦医生语气严肃,“仇恨是燃料,但烧得太旺,也会把你自己烧毁。”
“我早就烧毁了。”我看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声音平静无波,“从里到外。”
注射完毕,他放下我的衣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最近……有人在打听三年前那场火灾的事。不是官方的人,像是私下的调查。”
我猛地坐起身,看向他:“谁?”
“不清楚,很谨慎,没留下什么痕迹。”秦医生摇摇头,“但你得小心点。陆允舟不是傻子,苏清……更不是。”
苏清。
这个名字像一条冰冷的蛇,倏然滑过脊背。
那个永远一副柔弱无辜模样,却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恶毒话语的女人。那个陆允舟放在心尖上,不惜用我的命去换的女人。
她还好好地活着,顶着陆允舟“未亡人”的身份,享受着原本属于我林晚的一切。
“她知道我还活着吗?”我问,声音有些发紧。
“应该不知道。当年的‘证据’很充分。”秦医生沉吟,“但她是个多疑的女人。陆允舟最近频繁出入你的花店,难保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我抿紧了唇。
是啊,苏清怎么会允许有任何不确定因素,来动摇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从诊所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条阴暗的小巷。
我刚走出巷口,准备拦车,一道刺眼的远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晃得我睁不开眼。
心脏骤然一紧。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没有挂牌照的黑色面包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
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两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身形高大的男人跳下车,一言不发,径直朝我扑来!
那两道黑影扑来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刺目的远光灯还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但我身体里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比思维更快地苏醒了。那不是思考,是烙印在骨头里的求生本能,是那三年地狱时光磨砺出的、对危险的绝对敏锐。
我没有尖叫,没有后退。
在第一个男人的手即将抓住我胳膊的刹那,我猛地向下一矮身,不是后退,而是向前撞进他怀里!同时,屈起的膝盖用尽全力顶向他的胯下!
“呃啊——!”
一声沉闷的痛哼。他抓向我的动作变形,身体因为剧痛而蜷缩。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第二个男人显然没料到我会反抗,动作慢了半拍。我利用这零点几秒的空隙,手肘狠狠向后撞击,目标是可能是肋骨,也可能是腹部——触感沉闷,伴随着又一声吃痛的闷响。
我没有恋战。挣脱开第一个男人的桎梏,我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那里更暗,更复杂,有堆积的垃圾桶,有岔路,是我唯一可能逃脱的机会。
“妈的!抓住她!”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低吼。
脚步声急促地追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着灰尘和腐烂垃圾的味道。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趔趄,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咬紧牙关,甩掉了一只碍事的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继续往前冲。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拐过一个堆满纸箱的转角,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绿色垃圾箱。我几乎是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猛地向后推倒!
“哐当——!”
巨大的声响伴随着男人的咒骂。垃圾箱阻断了狭窄的通道,暂时延缓了他们的追击。
我抓住这个机会,闪身钻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墙壁粗糙,剐蹭着皮肤,带来**辣的疼。我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往前钻。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哑作痛,直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彻底消失,我才敢停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
黑暗包裹着我,只有远处巷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路灯光芒。赤脚站在肮脏的地面上,冰冷刺骨。手臂、小腿传来阵阵刺痛,肯定是被划伤了。甩掉高跟鞋的那只脚,脚踝肿痛,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此刻被冷风一吹,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想要干呕的冲动。
是谁?
陆允舟?他想试探我?用这种方式?不,不像。他的偏执和掌控欲是写在明处的,他更倾向于面对面地质问、撕扯,而不是这种下三滥的绑架手段。
苏清。
这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毒刺,浮现在脑海。
只有她。只有她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想要将我这个“不确定因素”彻底清除,就像三年前那样。
她察觉到了?因为陆允舟频繁出现在我的花店?因为她那敏锐如毒蛇的直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在墙上,仰起头,看着头顶那一线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红色的天空。口罩在奔跑中歪斜了,冰冷的空气直接灌入鼻腔。
愤怒,后怕,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冷静,交织在一起,在血液里奔流。
她动手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
这意味着,我不能再慢悠悠地陪他们玩这场“猜猜我是谁”的游戏了。
平静的表象已经被打破。血淋淋的獠牙,已经从暗处露了出来。
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直到那双眼睛里的惊悸被更深的、冰封的恨意所取代。
我一瘸一拐地,沿着阴影,绕了很远的路,才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
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在墙壁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图案。
我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它像一条匍匐的毒虫。
陆允舟今天盯着它看,苏清派来的人,想要抓住它主人的手臂。
这道疤,成了漩涡的中心。
我慢慢扯下歪斜的口罩,手指颤抖着,抚上脸颊。指尖触碰到那些凹凸不平、僵硬扭曲的皮肤,触感冰冷而陌生。
镜子就在不远处,但我从未敢在光线充足下仔细看过里面的倒影。那不是我,那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怪物,顶着林晚的残骸。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推送消息。
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本地新闻的财经版块。
头条照片上,陆允舟和苏清并肩站在一起,出席某个慈善晚宴。陆允舟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面容冷峻,眼神深邃。苏清依偎在他身边,一袭白色长裙,妆容精致,笑容温婉得体,颈间戴着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晃得人眼睛发疼。
标题写着:“陆氏夫妇慈善夜合体,力破婚变谣言,深情缅怀亡友。”
亡友?
我盯着那两个字,几乎要笑出声,喉咙里却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他们站在聚光灯下,光鲜亮丽,接受着众人的艳羡和同情。一个是大权在握、深情不渝的丈夫,一个是美丽善良、陪伴左右的“未亡人”。
而我,林晚,活该烂在泥泞里,活该被遗忘,活该被当作他们完美故事里,那个早已被火化、连骨灰都不知撒在哪里的“亡友”!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照片上,苏清的笑容那么刺眼。那笑容底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还有陆允舟……他搂着苏清腰肢的手,那么自然。他此刻,是不是又在为他的“亡妻”订购明天祭奠用的白玫瑰?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涌上头顶。
我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条流动的、冰冷的光河。
不能再等了。
苏清已经出手,我不能再躲在暗处,仅仅当一个被动承受的观察者。
我要让她痛,让她怕,让她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还有陆允舟……
我要让他看清楚,他究竟亲手将谁推入了地狱!他要让他日日祭奠的“亡妻”,成为他夜夜无法摆脱的梦魇!
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我疤痕交错的下半张脸,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翻找到一个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属于某家地下私人调查机构的号码。
按下拨打键。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一个冷漠的男声。
我对着话筒,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要苏清的所有资料,越详细越好。特别是三年前那场火灾前后,她所有的行踪,接触过的人,资金流向……”
“另外,给我盯紧陆允舟。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去了哪里,尤其是……他私下在查什么。”
挂断电话,我依旧站在窗边。
城市的霓虹在我眼中扭曲、变形,如同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狩猎场。
游戏升级了。
从小心翼翼的试探,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搏杀。
苏清,你等着。
我会把你最害怕的、最想掩埋的真相,亲手挖出来,血淋淋地,捧到你和陆允舟面前。
我抬起手,用指尖,在布满水汽的玻璃窗上,缓缓划下一个名字。
——苏清。
水痕蜿蜒,如同泪迹,又像一道新新鲜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