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死的时候,窗外正落着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砸在琉璃瓦上,积起厚厚的一层白,像是要把整个永宁侯府都埋进这场迟来的冬日里。他躺在冰冷的拔步床上,胸口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往外冒血,染红了身下明黄色的锦缎被——那是上个月圣上刚赏赐的,如今却成了他的裹尸布。
视线渐渐模糊,他却死死盯着床前那个穿着素白宫装的女子。
苏婉清。
他的表妹,他放在心尖上疼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她正用一方绣着兰草的帕子捂着嘴,眼眶红红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模样楚楚可怜。
“表哥,你撑住啊……太医马上就来了……”她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浸了蜜的刀子,温柔地剜着他的心。
沈砚之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撑住?怎么撑住?
这一刀,是他亲手引狼入室,让她的“心上人”——那个他曾以为是温润君子的吏部侍郎林文彦,趁他不备刺进胸膛的。而她,就站在旁边,看着他被自己最信任的两个人联手背叛,连一声呼救都没有。
直到此刻,他才像大梦初醒一般,看清了这张他迷恋了三十年的脸下,藏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那些年的温柔小意,那些年的善解人意,那些年在他耳边低语,说他的发妻沈微婉心思歹毒、善妒成性,说她谋害皇嗣、构陷忠良……全都是假的!
他想起沈微婉。
那个在他十六岁时,由圣旨指婚给他的女子。镇国公府的嫡长女,明艳张扬,像一株带刺的红玫瑰。他们的婚事起于朝堂制衡,他从未给过她好脸色。他嫌她粗鄙,嫌她善妒,嫌她不如婉清那般知书达理、柔情似水。
他记得,她怀着身孕的时候,婉清“不小心”摔下假山,他不问青红皂白,罚她跪在雪地里三个时辰,害得她动了胎气,孩子没了,自那以后再也没能怀上。
他记得,她的兄长镇守边关,婉清说她与敌国暗通款曲,他怒不可遏,亲手将证据呈给圣上,害得镇国公府满门抄斩,她跪在他面前,额头磕得鲜血淋漓,求他信她一次,他却只冷冷地说:“毒妇,死不足惜。”
他记得,她最后被他囚在别院,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他去看她,她只淡淡地问:“沈砚之,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对我有过一丝真心?”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说:“对着你这张脸,我只觉得恶心。”
然后,她就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着笑着,就断了气。太医说,是心竭而亡。
心竭……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会被磋磨至死。
弥留之际,沈砚之眼前闪过的,全是沈微婉的样子。
是初见时,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骑装,在围场上弯弓搭箭,射中了他的靶心,回眸时眼里的骄傲与明媚。
是他生病时,她笨拙地学着煲汤,烫得满手水泡,却还是强装镇定地端到他面前,别扭地说:“侯爷要是死了,我可不想守寡。”
是她被他误解,被他冷落,却始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为他挡下明枪暗箭。他后来才知道,当年他被政敌构陷,是她动用镇国公府所有的力量,不眠不休地搜集证据,才保住了他的爵位和性命。可这些,她从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
而他,却把她的付出踩在脚下,把她的爱意碾成尘埃,亲手将她和她的家族推入了地狱。
“悔……好悔……”
沈砚之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只有这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若有来生,他定要护她周全,定要让这对狗男女血债血偿!
……
“侯爷,侯爷您醒醒!”
急切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哭腔。
沈砚之猛地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胸口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宿醉后的头痛欲裂。他茫然地环顾四周——雕花的床顶,熟悉的熏香,还有床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苏婉清?
她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表哥,你可算醒了!”苏婉清见他睁眼,喜极而泣,伸手想去碰他的额头,“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今早都起不来,可吓死我了。”
沈砚之猛地偏头躲开她的触碰,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厌恶。这眼神太过冰冷,让苏婉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表哥,你……”
沈砚之没理她,挣扎着坐起身。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没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也没有临死前那双手的枯槁。他掀开被子,胸口平坦光滑,哪里有什么血窟窿?
这不是他临死前的身体!
他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这不是冬日,这是……暮春?
“现在是什么时候?”沈砚之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婉清愣了一下,还是温顺地回答:“回表哥,是永安三年,三月初十啊。您忘了?昨日是您的生辰,府里摆了宴,您多饮了几杯……”
永安三年,三月初十。
沈砚之的心脏狠狠一缩。
他记得这个日子!
这一年,他二十岁,刚刚承袭永宁侯爵位不久。镇国公府还在,沈微婉……沈微婉也还活着!她是他的侯夫人,虽然他们的关系早已降至冰点,但她还好好地活着!
他……重生了?
巨大的狂喜和后怕瞬间淹没了他。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苏婉清小心翼翼地问,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今天的沈砚之,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沈砚之抬眼看向她,前世临死前的画面与眼前这张纯真无害的脸重叠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强压下杀意,冷冷地说:“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想静静。”
苏婉清没想到他会下逐客令,眼圈又红了:“表哥是嫌我烦了吗?是不是昨晚……”
“出去!”沈砚之打断她,声音里的寒意让苏婉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砚之,眼神像淬了冰,仿佛要将她凌迟。
她不敢再多说,委屈地福了福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沈砚之猛地一拳砸在床板上,指节泛白。
苏婉清,林文彦……你们等着!前世你们欠我的,欠沈家的,欠镇国公府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而沈微婉……
想到那个名字,沈砚之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夫人。
他该怎么面对她?
前世的种种,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切割着他的记忆。他对她的冷漠,他对她的羞辱,他对她的伤害……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她还会原谅他吗?
不,他不敢奢求她的原谅。他只希望,这一世,他能护她平安顺遂,让她远离所有的痛苦和伤害。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下床。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年轻却带着几分阴郁的脸。这是二十岁的他,还没有被苏婉清的伪装彻底蒙蔽,也还没有对沈微婉犯下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孽。
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人。”
“侯爷,有何吩咐?”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
“备水,我要沐浴。另外,去看看夫人在哪里,告诉她,我晚点过去找她。”
小厮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侯爷多久没主动要去找夫人了?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沈砚之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沈微婉,等我。
这一世,换我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