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又做梦了。梦里总有扫不完的雪,空气冷得像块冰,可鼻尖萦绕的,
却是一股清清爽爽的、带着点甜意的香气。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
手里攥着块冻得硬邦邦的苹果,咬下去时,冰碴子能硌得牙床发麻,
可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又暖得人心里发痒。然后她就会看见梁川。
他总是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背对着她,或者侧着身,手里拿着把木柄扫帚,
一下一下地扫着雪。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像幅模糊的画。她想叫他,
喉咙却像被冻住了,发不出声音。等她终于攒够力气,想往前挪一步时,梦就醒了。
窗外的天是亮的,2025年的夏末,空气里弥漫着城市雨后的潮湿气息。莹莹坐起身,
摸了摸枕头,有点潮。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从1999年到2002年,
那三年的时光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攥在记忆深处,无论过多久,一挤,
还是能渗出些带着凉意的水来。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
刚从齐齐哈尔下边的一个小村子里出来,拖着一个掉了轮子的木箱,
站在齐齐哈尔师范学校的大门口,觉得天大地大,就自己最渺小。1999年9月6日,
天是晴的,可风里已经带了秋凉。报到处的老师喊着她的名字:“莹莹,林莹莹?”“到。
”她小声应着,声音有点发颤。“去三楼东侧的302宿舍,床铺都分好了。
”老师指了指方向,又低头喊下一个名字。莹莹拖着箱子,一步一挪地往楼上走。
箱子的轮子早就坏了一个,在水泥地上拖出“吱呀——吱呀——”的怪响,像是在替她哭。
走廊里挤满了人,家长们扛着行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口音南腔北调,
可大多还是带着齐齐哈尔那股子特有的、有点硬的腔调。她找到302宿舍时,
里面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是市区来的,穿着时髦的牛仔裤,
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另一个跟她一样,穿着布鞋,皮肤黝黑,看见她进来,
憨厚地笑了笑:“你也是302的?我叫王艳,泰来的。”“我叫林莹莹,甘南的。
”她放下箱子,手心全是汗。王艳帮她把箱子拖到靠窗的空床铺:“咱这宿舍就四个床位,
估计剩下那个也快到了。中师念三年,以后就是同学了。”莹莹“嗯”了一声,开始铺床。
褥子是娘亲手缝的,棉花絮得厚厚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把带来的几件换洗衣裳叠好,放进床底下的木箱里,又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
是临走时娘塞给她的,说路上吃。她没舍得,现在拿出来,表皮已经有点发皱了。
“吃苹果不?”她把苹果递给王艳。王艳摆摆手:“不了,我不爱吃酸的。
”莹莹就自己啃起来。苹果是自家树上结的,有点酸,可她吃得香。正啃着,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生探进头来:“请问,林莹莹在这儿吗?”莹莹吓了一跳,
苹果核差点卡在喉咙里。她抬头,看见个陌生的男生,穿着和她一样的蓝校服,黑皮肤,
大眼睛,额头上还带着汗。“我就是。”她站起来,有点紧张。“哦,我是梁川,
跟你一个班的。班主任让我来喊你,说开班会了。”男生说话挺实在,声音有点粗。“哦,
好,我马上就去。”莹莹赶紧擦了擦手,跟王艳打了声招呼,就跟着梁川往外走。
走廊里人多,梁川走在前面,脚步迈得大。莹莹跟在后面,得小跑才能跟上。
她偷偷看他的背影,肩膀挺宽,校服的后颈处沾了点灰,大概是搬行李蹭的。
“你也是农村来的?”梁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她。莹莹愣了一下,点点头:“嗯,
甘南的。”“我依安的。”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看你箱子那样,就猜着了。
咱农村孩子,都这样。”莹莹的脸有点热,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布鞋。
“别不好意思,”梁川又说,“我来时,箱子底都快掉了。中师管得严,不过慢慢就习惯了。
”他说话的语气挺随和,像个大哥哥。莹莹心里松快了点,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像夏天夜里的星星。班会开在教室里,四十多个人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姓刘,说话慢悠悠的:“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师范生了。
三年后,你们会成为小学老师,教书育人……”莹莹坐在靠窗的位置,听着刘老师说话,
心里却空落落的。她其实不想当老师,她想考大学,去哈尔滨,去更远的地方。可家里穷,
弟弟还要上学,中师管吃管住,毕业还包分配,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她偷偷往旁边看,
梁川就坐在她斜前方,听得很认真,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偶尔记两笔。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落在他的头发上,泛着点金黄色的光。开完班会,就是军训。九月的齐齐哈尔,太阳还挺毒,
可一刮风,就凉飕飕的。他们穿着不太合身的迷彩服,在操场上站军姿,踢正步。
莹莹体质弱,站不了一会儿就头晕,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她睁不开。
“报告!”旁边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是梁川。他往前迈了一步,对教官说:“报告教官,
她好像不太舒服。”教官看了看脸色发白的莹莹,皱了皱眉:“出列,去旁边歇着。
”莹莹晕乎乎地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蹲在地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梁川也跟着过来了,
手里拿着个军用水壶,递给她:“喝点水吧,慢点喝。”水壶里的水带着点塑料味,
可莹莹喝下去,觉得舒服多了。她抬起头,想谢谢他,却看见他正看着她,眼神里有点担心。
“我没事,就是有点晕。”她小声说。“嗯,咱农村孩子,平时干活多,
可这站军姿跟干活不一样,熬几天就好了。”梁川在她旁边蹲下,“我刚开始也不习惯,
总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他给她讲他家的事,说他爹是个木匠,娘种着几亩地,
他还有个妹妹,比他小五岁。莹莹也跟他说了家里的事,说她娘身体不好,弟弟才上小学。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太阳慢慢往西斜,风里的凉意越来越重。“你多大了?
”莹莹问他。“十七,”梁川说,“你呢?”“十六。”“比你大一岁,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他说得挺自然,好像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莹莹心里暖了一下,点点头。
军训的日子过得又慢又快。每天累得沾床就睡,可看着自己晒黑的皮肤,
看着大家整齐的步伐,又觉得挺骄傲。梁川总是离她不远,站队时在她斜后方,
吃饭时在她隔壁桌。他话不多,可总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她的鞋带松了,
他会递个眼神;她的饭票不够了,他会默默塞给她一张。莹莹觉得,有这么个同学,挺好。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齐齐哈尔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底就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落地就化了,
可空气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哈气成霜。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教室里生了炉子,
烟囱里冒出滚滚的黑烟。十二月初,下了场大雪,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白了。早上起来,
操场上的雪能没过脚踝。刘老师在班会上说:“今天不上早自习了,大家一起去扫雪。
”同学们欢呼着拿了扫帚和铁锹,涌向操场。雪很松软,扫起来不费劲,可天实在太冷了,
手一会儿就冻僵了。莹莹戴着手套,可那手套是娘用旧毛线织的,不挡风,没一会儿,
手指就冻得通红,像胡萝卜。她看见梁川在不远处,正挥着铁锹铲雪。他没戴手套,
手冻得发紫,可他好像不觉得冷,动作又快又有力。莹莹看着他,心里有点佩服,
又有点担心。大家扫一会儿,就停下来搓搓手,跺跺脚。王艳凑到莹莹身边,
跺着脚说:“这鬼天气,也太冷了!”“是啊,”莹莹呵着白气,“比家里还冷。
”“你看梁川,真能干。”王艳朝梁川的方向努努嘴,“听说他体育挺好,刚才铲雪,
一下就把那堆雪铲起来了。”莹莹又看过去,梁川正好转过身,好像察觉到她们在看他,
朝她们这边笑了笑。莹莹赶紧低下头,心有点跳。扫到一半,
刘老师说:“那边的小黑板被雪埋了,谁去把它清出来?”小黑板是放在操场边的,
平时用来写通知。莹莹正好离得近,就自告奋勇:“我去。”她拿着扫帚走过去,
小黑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她先用扫帚把雪扫掉,又想用手把边角的雪抠下来。刚伸出手,
就觉得一阵刺骨的冷,赶紧缩了回来。“我来吧。”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莹莹回头,
看见梁川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块抹布。他把抹布在雪堆里蘸了点雪,
然后在小黑板上擦起来。雪水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滴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小冰粒。
“你怎么不戴手套?”莹莹问。“戴着不方便。”梁川头也没抬,“快好了。
”他擦得很认真,额头上渗出了细汗,在冷空气中,像一层白霜。莹莹站在他旁边,
忽然闻到一股味道。不是雪花的味道,也不是煤烟的味道,是一种……清清爽爽的,
带着点甜意的香气。她愣了一下,仔细闻了闻,发现那香气好像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哦,
她想起来了,早上出门前,她抹了点雪花膏。那雪花膏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
水果味的,不贵,可香味挺浓。她平时舍不得用,今天早上觉得太冷了,就多抹了点。
梁川擦完了,直起身,呼出一口白气。他转过身,想跟莹莹说什么,可当他靠近时,
脚步忽然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在莹莹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移开,看向别处,
耳根却悄悄地红了。莹莹也感觉到了,他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她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虽然天很冷,可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谢……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没事。
”梁川的声音有点不自然,他转过身,拿起扫帚,“我去那边扫了。
”看着他快步走开的背影,莹莹站在原地,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闻了闻袖口,那股水果香味好像更浓了。从那天起,
莹莹好像有了点小秘密。她还是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吃饭,可心里总觉得有点不一样了。
她会不自觉地寻找梁川的身影,会在他看过来时赶紧低下头,会在闻到水果味的东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