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医院单身宿舍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被敲响时,苏清沅正对着墙上一面巴掌大的水银镜子。镜面有些模糊,边缘起了锈蚀的黑斑,勉强映出一张过分年轻的脸庞——饱满的额头,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一双杏眼里此刻却沉淀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和审视。十七岁,皮肤紧致得能掐出水,可灵魂深处那道被推下悬崖的寒风和父母弟弟绝望的呼喊,早已将所有的天真稚嫩冻结成冰。
敲门声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温柔,笃笃笃,节奏舒缓。
苏清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镜中人眼底的寒霜似乎又厚了一层。她认得这敲门声,前世里,这声音曾是懵懂少女心中甜蜜的序曲,预示着林子墨那张温文尔雅、写满“深情”的脸。她缓缓放下梳子,指尖冰凉,转身走向门口。
门拉开一条缝。
门外,林子墨果然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文书身份,没有领章帽徽,却被他刻意熨烫得笔挺,衬得他清瘦的身形多了几分“文化人”的体面。他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温柔笑容,眼神专注地落在苏清沅脸上,仿佛全世界只看得见她一人。
“清沅,”他的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带着能溺死人的关切,“昨晚看你值夜班,肯定累坏了吧?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给你做了点吃的,快趁热尝尝。”他献宝似的递过来一个搪瓷饭盒,军绿色的,边缘有几处磕碰掉漆的痕迹,是部队最常见的样式。盖子掀开一条缝,一股浓郁的红枣甜香混杂着炖肉的荤腥气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饭盒里,小半盒油汪汪、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旁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米饭,上面还卧着个金灿灿的煎蛋。这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在油水稀少的部队食堂里,绝对是顶顶“硬”的好东西,足以让任何一个年轻姑娘感动得红了眼眶。
前世,她就是被这一盒盒“特意”做的饭菜,被这无微不至的“体贴”,被这专注深情的眼神,一点点击溃了心防,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然后,一步步,将自己和全家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是饿的,是恶心。这哪里是林子墨做的?分明是那个此刻正躲在医院某个角落、用淬毒眼神窥视着她的林薇薇的手笔!这对表兄妹,一个唱红脸送温暖,一个唱白脸挑拨离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只为了榨干她苏家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苏清沅没有立刻去接饭盒,目光平静地掠过那诱人的肉块和煎蛋,最后定格在林子墨脸上。那眼神,不再有前世初见时的羞涩躲闪,也没有后来沉溺“爱情”的盲目欢喜,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林子墨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紧。今天的苏清沅,似乎有些不同。那眼神……平静得让他有些发毛。但他很快将这丝异样压下去,笑容加深,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催促和哄诱:“快拿着呀,傻站着干嘛?一会儿该凉了。知道你爱吃肉,我特意去服务社买的,炖了好久呢。赶紧吃了,上午还要去药房帮忙吧?”他往前又递了递饭盒,指尖不经意地想要碰到苏清沅的手。
苏清沅猛地后退半步,动作利落得让林子墨的手僵在半空。
“林子墨同志,”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走廊里清晨的薄雾,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疏离,“请叫我苏清沅同志。我们只是普通的革命同志关系,你这样的‘特意’关心,不合适。这饭盒,你拿回去吧。”
“轰”的一声,林子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裂开一丝缝隙。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普通的……革命同志关系?不合适?苏清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硬刻板了?昨天她还红着脸,小声接受了他“试着处处对象”的提议!
“清沅?”他脸上的惊愕和受伤恰到好处,眉头蹙起,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闲话?”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试图抓住苏清沅的手臂,“我们昨天不是还说好了……”
“昨天?”苏清沅截断他的话,眼神锐利如刀锋,毫不留情地刺向他,“昨天我只是答应考虑一下同志之间正常的交往可能。但经过一夜的‘考虑’,”她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觉得,我们不合适。尤其,是在我无意中了解到一些关于你工作上的‘小动作’之后。”
“小动作?”林子墨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知道了什么?不可能!他做得很隐蔽!他强自镇定,脸上迅速堆砌起被冤枉的愤怒和痛心:“清沅!你在说什么?我林子墨行得正坐得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能听信别人的挑拨,这样污蔑我?”他胸膛起伏,眼圈微微发红,演技堪称精湛。
这深情的控诉和委屈的表情,若是放在前世,早已让心软的苏清沅缴械投降,忙不迭地道歉安慰。然而此刻,苏清沅只觉得讽刺无比。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心中冷笑更甚。
“污蔑?”苏清沅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得足以让走廊两侧悄然打开的几扇门后竖起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那我们就当众说清楚!省得林文书总觉得自己被‘污蔑’了!”
她不再看林子墨那张虚伪的脸,目光扫向走廊。几个同宿舍的年轻护士和隔壁刚下夜班、端着洗漱盆的实习医生都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又有些尴尬地探头张望。
“昨天下午,药房新入库了一批上好的黄芪和党参,对吧?”苏清沅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入库登记簿上写得明明白白,一等品,各二十斤。李医生,”她目光转向那位端着盆的实习医生,“你昨天下午是不是也去药房领过药?当时张司药是不是还跟你抱怨,说这批黄芪成色特别好,可惜量不多,得紧着重要病号用?”
被点名的李建军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是有这么回事。张司药是提了一嘴。”
林子墨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三分。
苏清沅继续道,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钉:“可今天早上,我路过药房准备去接班时,恰好看到林文书你,从药房里出来。”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林子墨瞬间变得躲闪的眼睛,“你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那形状……嗯,大概也就是一两斤的分量?”她微微歪头,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林文书,能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一大早去药房,领了什么药?又是哪位首长或者重要病号,需要用这么‘精贵’的一等黄芪和党参?而且,还是你一个文书亲自去‘领’的?我记得,取药得有正规处方和批条吧?”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砸向林子墨。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戳在他最心虚的地方!那包裹里,正是他趁着药房刚开门、张司药去食堂打饭的空档,偷偷用自己私下配的钥匙溜进去,用劣质的二等货替换下来的一等黄芪和党参!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去送给卫生处的王副处长——那位最近正为家里老母亲病体缠绵而发愁的领导——作为自己晋升路上的一块敲门砖!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子墨的内衫。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带着怀疑、惊讶、甚至隐隐的鄙夷。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狡辩?说自己去领别的药?苏清沅敢当众这么说,必然是看到了!否认包裹?可走廊尽头的水房那边,似乎也有人影晃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精心编织的谎言在对方笃定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我……”林子墨的嘴唇哆嗦着,平日里舌灿莲花的口才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狼狈的支吾,“清沅,你误会了…那…那是…是帮…帮别人带的…对,帮别人带的!有批条的!我回头拿给你看!”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乱飘,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哦?帮别人带的?”苏清沅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了然和讽刺,“带的是什么?给谁带的?批条又在哪?林文书,你身为部队文书,应该比我更清楚部队的物资管理规定吧?尤其是贵重药材,每一钱一两的去向,都必须记录在案,清清楚楚!‘帮别人带’?这个理由,能解释你手里那份‘来源不明’的药材吗?能解释药房登记簿上可能出现的‘损耗’吗?”
她步步紧逼,每一个反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子墨的心上。“来源不明”、“损耗”……这些词在纪律森严的部队里,其严重性不言而喻!轻则记过处分,重则……林子墨不敢想下去,双腿都有些发软。
周围看热闹的众人,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惊讶好奇,变成了清晰的质疑和疏远。窃窃私语声再也压不住。
“嘶…药房的贵重药材啊……”
“林文书平时看着挺稳重一人,不会真……”
“苏清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你看林文书那脸白的……”
“要是真的,这可是原则问题!性质太恶劣了!”
李建军放下手里的脸盆,看向林子墨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严肃:“林文书,苏清沅同志反映的情况很严重。药房物资管理,尤其是药材,容不得半点马虎。我看,我们有必要现在就去找张司药,当面核对一下昨天的入库记录和今早的库存!还有你说的批条,也请立刻拿出来!”
“不!不行!”林子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失声尖叫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去找张司药?那老家伙眼睛毒得很,只要一对登记簿,再一称库存,他那点偷梁换柱的把戏立刻就会露馅!更别提什么批条,他根本没有!他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一种灭顶的恐惧,比刚才被当众揭穿私情更甚百倍!这事一旦坐实,他的前途就全完了!
他猛地看向苏清沅,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怨毒,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惧。眼前这个眼神冰冷、言辞锋利的少女,真的是昨天那个对他言听计从、满眼爱慕的苏清沅吗?一夜之间,她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而可怕?仿佛能将他彻底看穿!
“苏清沅!你…你血口喷人!”巨大的恐惧和羞愤冲昏了林子墨的头脑,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声音尖锐,“你是因为我跟你提分手,你就怀恨在心,故意报复我,污蔑我!对不对!”他试图倒打一耙,将事情扭曲成男女之间的情感纠纷,试图模糊焦点。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垂死挣扎的办法。
“分手?”苏清沅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清脆的笑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看着林子墨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鄙夷和决绝。
“林子墨同志,你听清楚了。”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走廊,敲在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上,“不是分手。因为我和你,从未开始过!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可能有!”
她上前一步,逼近脸色惨白如纸的林子墨,眼神锐利如冰锥,直刺他灵魂深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力量:
“从今往后,请你离我远点。收起你这套令人作呕的虚伪把戏!我苏清沅,和你林子墨,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任何瓜葛!再敢纠缠,别怪我把你今天在药房做的‘好事’,连同你过去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一并捅到保卫科,甚至……陆营长那里去!我想,他最近正在抓库房和后勤的纪律整顿吧?”
“陆营长”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林子墨的头顶!
陆承宇!
那个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背景深厚、以治军严明、铁面无私著称的营长!他最近确实在狠抓后勤物资管理,风头正劲!如果这事落到陆承宇手里……林子墨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扒掉这身军装、灰溜溜滚回老家的凄惨结局。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快要失去。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看着苏清沅那双冰冷、锐利、再无半分情意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里面,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意和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决绝。他毫不怀疑,她真的做得出来!
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藏着赃物的搪瓷饭盒,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捏不住。
“哐当!”
一声脆响,饭盒最终还是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水泥地上。盖子被震开,油汪汪的红烧肉、金黄的煎蛋、洁白的米饭,混着油腻的汤汁,狼狈不堪地溅了一地。那浓郁的、原本象征着“心意”的香气,此刻混合着尘土,弥漫在空气中,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油腻和一种彻底失败的狼狈气息。
林子墨像是被这声响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承受不住周围无数道如同实质般的、充满了鄙夷、嘲笑和审视的目光。他猛地低下头,几乎是踉跄着,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仓皇地、头也不回地撞开围观的人群,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狼狈逃窜,连地上的饭盒都顾不上去捡。
走廊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摊打翻在地的“心意”,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苏清沅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竹。清晨微凉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中那层坚冰。她看也没看地上那摊狼藉,更无视了周围那些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复杂目光。
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某个坚定而充满力量的未来。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被欺骗和背叛碾碎过的心脏,此刻正有力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着,带着一种破茧重生后的冷硬与力量。
前世那深入骨髓的怨恨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斩断过往的第一道凌厉锋芒。
很好。
这只是开始。林子墨,林薇薇…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她苏清沅,回来了。这一世,她心如铁石,眼明如炬,定要将前世欠下的血债,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和那令人不适的油腻气息混杂在一起。她不再停留,转身,步伐沉稳而坚定地朝着药房的方向走去。崭新的白大褂衣角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在晨光中留下一抹决绝而耀眼的纯白。
走廊尽头,水房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清沅离去的背影,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毒蛇般的怨毒——正是林薇薇。她紧紧攥着手里湿漉漉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表哥狼狈逃窜的背影和苏清沅那冷硬决绝的姿态,像两根毒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苏清沅这个蠢货,她怎么敢?!林薇薇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浓烈的不甘和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表哥不能倒,她林薇薇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穷山沟里爬出来,绝不能就这么被苏清沅打回原形!
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蛛丝,缠绕着苏清沅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林薇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一个阴冷的念头在她心底疯狂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