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中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林知夏几乎是飞着跑到沈予安家的。她挥舞着那个印着烫金校徽的红色信封,在巷子里喊:“予安!予安!我们都考上啦!”
沈予安从窗口探出头,手里也拿着同样的信封。夏日的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难得地露出了明亮的笑容:“看到了。”
那个暑假的末尾,他们花了好几个下午坐在大槐树下,用林知夏的话说,是在“规划高中蓝图”。
“一中是寄宿制,”林知夏抱着膝盖,眼睛亮晶晶的,“你说宿舍会是什么样子?我听表姐说,她们宿舍四个人,晚上可以偷偷吃泡面!”
沈予安安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撕着一片槐树叶:“我们可能会被分到不同的宿舍楼。”
“没关系呀,”林知夏很乐观,“可以约一起吃早饭!一中食堂听说有八个窗口呢!”
她掰着手指数:“我要加入广播站,表姐说一中广播站特别厉害,每年都主持校庆晚会。予安,你要不要也来?你声音好听。”
沈予安摇摇头:“物理老师暑假找过我,说希望我进竞赛班。”
“竞赛班?”林知夏眨眨眼,“那是什么?”
“就是...提前学更深的内容,参加比赛。”沈予安解释得简单,没说自己已经自学完了高一物理,“如果能拿奖,对以后有帮助。”
林知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兴奋起来:“那也很好啊!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拿奖!”
八月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学校报到。一中在城东新区,红砖白瓦的建筑群,比他们的小学大上好几倍。公告栏前挤满了新生和家长,他们在高一(3)班的名册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个班!”林知夏高兴得跳起来。
沈予安也笑了,但笑意很快淡去——他看到名单后面有个小标注:“竞赛班学生”。
果然,班主任在开班会时宣布:“我们班有几位同学被选入竞赛班,从下周开始,下午第三节课后要去实验楼上课。名单我念一下...沈予安...”
林知夏转过头,隔着两排座位看向沈予安。他安静地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紧了。
高中生活的齿轮开始转动,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开学第一周,林知夏就报名了广播站的招新。面试那天,她站在麦克风前,读了一段自己准备的散文。站长是个高三学姐,听完后点点头:“声音条件不错,情感也到位。下周一晨间广播,你试试。”
而沈予安那边,竞赛班的第一堂课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三十个人的小教室里,老师直接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大学物理的题目:“给你们二十分钟。”
周围的同学迅速埋头演算,纸笔摩擦的声音沙沙作响。沈予安看着题目,深深吸了口气——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那个周末回家,他们第一次发现彼此的时间表完全错开了。
周六早上七点,林知夏准备去广播站排练下周的节目,敲沈予安家的门时,沈妈妈告诉她:“予安六点就去学校自习了。”
周日下午,沈予安从实验室回来,想找林知夏一起去书店,林妈妈笑着说:“知夏和广播站的同学去商场买主持用的衣服了,刚走。”
巷子里偶遇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在食堂,林知夏远远看见沈予安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想过去打招呼,总被同行的女生拉住:“知夏快看,那边有炒面,去晚了就没了!”
等她端着炒面再回头,那个角落已经空了。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沈予安的名字出现在物理单科第一的位置,总分年级第十八。表彰大会在礼堂举行,林知夏作为广播站新人,负责宣读获奖名单。
“高一(3)班,沈予安。”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在麦克风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予安从人群中站起来,走上台。他穿着校服白衬衫,袖子规规矩矩地扣到手腕,接过奖状时微微鞠躬,表情平静得像只是领回一件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聚光灯下,林知夏忽然觉得这个沈予安有些陌生。他的肩膀似乎宽了一些,侧脸的线条比以前更分明了。那个会为了她的水彩笔而撒谎的男孩,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沉稳的模样?
散会后,她在礼堂门口等他:“恭喜你!”
沈予安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是隔着层薄雾:“谢谢。你主持得很好。”
“真的吗?”林知夏眼睛一亮,“我紧张死了,差点念错你的名字。”
“没有,很流畅。”沈予安看了眼手表,“我还有点事,先**室了。”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林知夏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主持用的手卡。秋日的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她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高二开学不久,巷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先是沈家传出的争吵声越来越频繁,有时在深夜还能听见摔东西的动静。林妈妈几次想去劝和,都被林爸爸拦住了:“老沈家的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
接着是沈予安的变化。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周末也常常留在学校。偶尔回来,也是匆匆拿点东西就走,几乎不和巷子里的邻居打招呼。
一个雨夜,林知夏被雷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关窗,却看见对面沈家的客厅还亮着灯。隔着雨幕,她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突然,一个影子猛地站起来,抓起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然后摔门而出。
另一个影子——应该是沈妈妈,慢慢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
而沈予安就站在客厅角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林知夏的心脏揪紧了。她想喊他,想问他怎么了,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雨越下越大,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把对面的一切都模糊成晃动的光影。
第二天清晨,林知夏照例去敲沈家的门。等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沈予安站在门后,脸色苍白,眼睛下有浓重的青黑。
“今天你自己先走吧,”他的声音沙哑,“我有点事。”
林知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见他身后的客厅一片狼藉——碎玻璃还没扫干净,椅子倒在地上,墙上的挂钟歪斜着。
“你...你还好吗?”她最终只问出这句话。
沈予安沉默了几秒,点点头,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在林知夏心里重重地敲了一下。
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沈予安的座位是空的。林知夏帮老师发成绩单时,特意看了一眼——沈予安这次跌出了年级前五十,物理却依然是满分。
“听说他家里出事了,”同桌王萌萌小声说,“父母在闹离婚。”
林知夏的心沉了下去。
那天放学,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沈予安从实验楼出来。他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书包,低着头快步走着。
“沈予安!”她追上去。
他停下来,转过身,眼神里有一种林知夏从未见过的疲惫。
“我们一起回家吧?”林知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好久没一起走了。”
沈予安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说:“我今天要去书店打工。”
“打工?”
“嗯,”他避开她的视线,“每周三和周末,在学校的咖啡馆。”
林知夏愣住了。她想起确实有好几次周三晚上,想去实验楼找沈予安问物理题,都被同学告知他不在。原来他去了咖啡馆。
“为什么...?”话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沈予安的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难堪、倔强,还有一丝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重。“家里需要钱。”他简单地说,然后转身离开,“公交车要来了,我先走了。”
林知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汇入放学的人潮,渐渐消失在街角。秋风吹过,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她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高二下学期的广播站换届选举,林知夏决定竞选站长。竞选稿她写了一遍又一遍,深夜还在宿舍走廊里小声练习。
选举那天,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她站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句,像受惊的鱼群四散逃离。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手指冰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视线无意间扫过教室后排。
沈予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安静地站在后门边。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手里拿着本书,像是刚好路过。见林知夏看过来,他抬起右手,握成拳头,然后竖起大拇指。
那个手势——他们小时候的暗号,“加油”。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像一道光劈开了迷雾。林知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演讲出奇地顺利,甚至比平时练习时更好。结束时,掌声热烈。
投票结果当场公布,林知夏以压倒性优势当选。
散会后,她第一个冲向后门,可沈予安已经不见了。有同学说看见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了,大概是家里有事。
那天晚上,林知夏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反复回想沈予安那个手势。黑暗中,她伸手在空气里模仿他的动作——握拳,竖起拇指。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悄悄滑落。
她突然明白了,这些年藏在心底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谊的界限。
第二天,她开始了一场秘密的观察。
她知道沈予安每周三下午会去图书馆三楼,坐在靠窗的第二个位置。那个位置阳光很好,冬天的时候,下午的暖阳会恰好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她知道他喜欢吃食堂二楼的番茄鸡蛋面,每次都会加一勺免费的酸豆角。吃面的时候,他会先把鸡蛋挑出来吃掉,然后才吃面。
她知道他思考难题时会无意识地转笔,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一圈,两圈,三圈...直到想出解法,才会停下来。
这些细微的发现,成了林知夏高中生活里隐秘的甜蜜。她在广播里放他可能喜欢的歌——轻音乐,或者舒缓的英文老歌。她在他生日时匿名送礼物,用左手写字条,假装是某个不知名的崇拜者。
而沈予安那边,也有自己的秘密。
他的手机里有个加密相册,密码是林知夏的生日。里面存着几十张照片:主持活动的林知夏,国旗下讲话的林知夏,在食堂吃饭时不小心把酱汁沾到脸上的林知夏...还有一张,是他们小学毕业时在大槐树下的合影。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清晰可见。
他还有一个旧MP3,是初中时买的,现在早就过时了。里面录满了林知夏的广播节目,从她第一次试音到现在。夜深人静时,他会戴上耳机,听她的声音在寂静里流淌。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梦里是六岁那年的夏天,青石板路,橘子糖,和永远不会结束的童年。
他们像两条小心翼翼的船,在青春的河流里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看得见彼此,却不敢靠近,怕一个浪头打来,就会船毁人亡。
校园歌手大赛是高中的年度盛事。林知夏既是主持人,也报了名参赛。
她选了《小幸运》作为决赛曲目,偷偷改了几句歌词。在宿舍里,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沈予安坐在台下的样子。
“原来你一直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她轻声哼着,脸微微发烫。
决赛前一周,她在放学路上拦住沈予安。夕阳西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林知夏鼓足勇气开口:“予安,决赛那天你一定要来,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
沈予安看着她,她的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让他几乎无法直视。他喉咙发紧,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知夏眼里的光开始动摇。
“好。”他终于说。
这个字,让林知夏雀跃了整整一周。
决赛那天下午,她最后一次彩排,经过沈予安班级时,看见他正埋头做题。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她没打扰,只是脚步轻快地走过,心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然而命运总是擅长开玩笑。
傍晚六点,沈予安刚收拾好书包准备去礼堂,手机响了。是母亲虚弱的声音:“予安,我肚子疼得厉害...”
他冲回家时,母亲已经疼得缩在地上,脸色惨白。他背起母亲就往医院跑,甚至忘了给林知夏发条信息。急诊室里,医生诊断为急性肠胃炎,需要立即输液。他忙着办手续、缴费、陪护,等到母亲情况稳定下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他摸出手机,发现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借了护士站的充电器,开机后涌进来十几条未接来电提醒,全是林知夏的。还有一条短信,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你在哪?我要上场了。”
握着手机,沈予安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开来。他看向病床上睡着的母亲,又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礼堂这边,林知夏的表演很成功。她一袭白裙站在聚光灯下,歌声清澈温柔。改过的歌词每一句都唱得格外认真,目光一次次扫过观众席那个预留的位置。
空的。
始终是空的。
唱到“与你相遇好幸运”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台下掌声雷动,可她只觉得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她鞠躬谢幕,转身下台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后台里,学姐过来拥抱她:“唱得太棒了!诶,你眼睛怎么红了?”
“没事,睫毛掉眼睛里了。”林知夏勉强笑笑。
这时,旁边两个女生的议论声飘进耳朵:“沈予安居然没来?林知夏不是特意邀请他了吗?”
“可能觉得没意思吧,他那种学霸,眼里只有竞赛和保送。”
“也是,人家心里装着星辰大海,哪有时间看这种小情小爱的表演...”
每一句话都像细针,扎进林知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咬紧嘴唇,没让第二波眼泪落下。
深夜十一点,沈予安终于赶到学校。礼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几个学生在收拾设备。他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下,看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彩带和气球,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手机震动,是林知夏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没关系。”
他看着那三个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很久,最终什么也没回。
第二天,林知夏在走廊里遇见沈予安。他看起来一夜没睡好,眼睛下有深深的阴影。她想开口问昨天的事,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早。”
“早。”沈予安点点头,匆匆走过。
他们擦肩而过,距离不过几十厘米,却像是隔着一整条银河。
那天之后,林知夏不再主动联系沈予安。校园里偶尔遇见,她也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然后快步离开。沈予安几次想解释,可看到她疏离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也许这样也好。让她对自己失望,总比给她无法实现的希望要好。
那个春天,大槐树又开花了,香气弥漫了整个巷子。可树下的两个身影,再也没有同时出现过。
他们像两颗曾经靠得很近的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越来越远,远到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光点,却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温度。
而高中生活,就在这样沉默的疏远中,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