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白霜覆盖了院子里的枯草。
周正豪呵出一口白气,将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旧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他没惊动父母,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便推开院门,一头扎进了清晨刺骨的寒风里。
益丰源食品厂离家不远。
走了约莫半小时,一座挂着“益丰源食品厂”几个红色大字的砖石大门,便出现在晨雾的尽头。
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小小的传达室,透出昏黄的灯光。
周正豪走上前,屈起指节,叩了叩传达室的玻璃窗。
窗户“哗啦”一声被拉开,一个裹着军大衣、睡眼惺忪的门卫大爷探出头,眼神不善。
“干啥的?”
“大爷,我找厂里的张敬民指导员。”周正豪语气客气,脸上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谦逊。
门卫上下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那身不合身的旧棉袄上停了停,怀疑更重了。
“找张指导员?有事?”
“我爸是周卫国,和张指导员是老战友。我有点事,想找他商量。”
“周卫国”这三个字似乎有点分量。
门卫大爷审视的目光缓和了些许,没再多问。
他拿起桌上那台黑色的老式电话,用力摇了几圈手柄,对着话筒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身形略显清瘦的中年男人,快步从厂区里走了出来。
正是张敬民。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风霜,但那挺直的腰板和锐利的眉眼,还残留着军人的英气。
他看到周正豪,先是一愣,随即认了出来。
“你是……卫国家的正豪?”
“张叔叔,是我。”周正豪恭敬地喊了一声。
张敬民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眼神里却带着几分长辈的关切和担忧。
“你爸都跟我说了,身体好利索了?怎么这么一大早跑这儿来?”
“张叔叔,我就是为厂里的事来的。”
周正豪没有半句废话,直奔主题。
“我听说,厂里积压了一批食品卖不出去,我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张敬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盯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小子,眼神里的疑虑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刚从医院出来,据说脑子都烧得有些糊涂的年轻人,说要解决全厂上下都束手无策的大难题?
这听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他终究是周卫国的儿子,面子不能不给。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你跟我来吧。”
张敬民领着周正豪,穿过空旷寂静的厂区。
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工厂的困境哀鸣。
他们走到一排巨大的仓库前。
张敬民从腰间掏出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费力地找到其中一把,**满是铁锈的大锁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沉重的铁门被合力推开,一股混合着纸箱霉味、陈年油墨和食物即将变质前的甜腻气味,瞬间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周正豪的呼吸猛地一滞。
仓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高处积满灰尘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入眼所及,是山。
一箱箱方便面堆砌而成的高墙,比人还高,一道道延伸至仓库深处的黑暗里,望不到尽头。
巨大的空间被挤压得只剩下狭窄的通道。
更深处,隐约还能看到贴着水果标签的罐头箱,和印着军绿色字样的压缩饼干箱。
这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惊人!
“看到了吧?”
张敬民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充满了无力。
“这些货,在这儿堆了好几个月。再卖不掉,就全要砸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一箱方便面,厚厚的灰尘簌簌落下。
“尤其是这批方便面,保质期快到了。到时候别说卖钱,当垃圾处理都得另外花一笔钱!”
周正豪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到一堆方便面箱子前,伸手抽出一包。
红烧牛肉面。
那熟悉的红色包装,此刻在他眼中,正闪烁着卢布独有的、迷人的光芒。
“张叔叔,这批方便面具体有多少?保质期最早的是什么时候?厂里当时的出厂价是多少?”
他一连串专业的问题,让张敬民愣住了。
这根本不像一个孩子随口问问,倒像是采购商在盘点货物。
“方便面……大概有几百万包吧,谁也没工夫去具体数。”张敬民努力回忆着,
“罐头和饼干也不少。最早的一批,再有两三个月就到期了。”
周正豪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起来。
几百万包!
时间紧迫,但,足够了!
他脑中飞速计算着运输、关口、打通关系的成本,以及最终能换回来的东西。
刨除所有费用,利润依旧是一个让他血脉贲张的天文数字。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张敬民。
“张叔叔,这批货,我想接下来。”
张敬民彻底懵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把厂里这些积压的食品,全部买下来。”
周正豪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仓库里砸出回响。
张敬民的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周正豪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第一次感到,这个年轻人,或许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正豪,这、这可不是几百几千块钱的事,这批货……”
“张叔叔,我知道。”周正豪打断他,
“您只要告诉我,这件事,您能不能做主?”
张敬民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个指导员,管管思想工作。这么大的事,得厂长拍板。”
“那您能带我去见见厂长吗?”
看着周正豪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张敬民犹豫了。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试试吧。不过刘厂长他……”
张敬民话没说完,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领着周正豪走出了仓库,朝着不远处的办公楼走去。
厂长刘世才的办公室在二楼。
与外面厂区的萧条破败不同,办公室里炉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刘世才大约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挺着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正靠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悠闲地喝着热茶。
看到张敬民领着一个穿着寒酸的陌生小子进来,他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老张,有事?”
“刘厂长,这是我老战友周卫国的儿子,周正豪。”张敬民介绍道,
“他听说我们厂里有批货不好卖,想来看看。”
刘世才的目光在周正豪身上一扫而过,眼神中的轻蔑一闪而逝。
“哦?”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口,“小伙子,想做什么生意啊?”
“刘厂长,我想接手厂里积压的这批方便面和罐头。”周正豪开门见山。
刘世才闻言,嘴角撇了撇,整个人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
“口气不小。你知道那批货有多少吗?你有那个实力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实力够不够,总要谈了才知道。”周正豪盯着他,不卑不亢,
“我想知道,厂里对这批货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刘世才没有直接回答。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眼神飘向了窗外。
“这个事情嘛,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厂里有厂里的规章制度,这么大一批货的处理,需要开会讨论,研究决定。”
“那什么时候能开会讨论呢?”
“这个……说不好。”刘世才打了个哈哈,重新端起茶杯,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周正豪的心沉了下去。
他从刘世才闪烁的言辞和敷衍的态度里,嗅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按理说,工厂积压了这么多即将过期的货物,资金链都快断了,此刻应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任何一个潜在的买家。
可这个刘厂长,却一副不急不躁、推三阻四的模样。
这里面,有猫腻。
周正豪没有再追问下去。
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好,那我等刘厂长的消息。”
他站起身,平静地说道。
离开办公室,张敬民的脸上写满了歉意。
“正豪,你别往心里去,刘厂长他就是这个脾气……”
“张叔叔,我明白。”周正豪打断了他。
两人走到楼下,周正豪停住脚步,转身,郑重地看着张敬民。
“张叔叔,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心想做成这笔生意。这不仅是我的机会,也是厂里几百号工人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您心疼这个厂子,心疼那些跟着您这么多年的老工人。请您帮我,在厂里多打听一下,处理这批货,到底卡在了哪里。”
张敬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洞察力,完全不像一个宿醉烧坏脑子的人。
沉默良久,张敬民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
他想起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货物,想起工人们为工资发愁的脸,想起这个曾经辉煌的工厂如今的死气沉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帮你问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