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镜中花,水中月
沈墨琛的世界,是永恒的黑白灰。
自从六年前林晚晴带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在那场冰冷的手术台上永远离开后,他生命里所有的色彩仿佛都被一同抽走了。他活得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高效,却没有温度。
墨色浸染了城市的夜空,位于市中心的地标建筑“擎天集团”顶层,却依旧灯火通明。一场汇集了商界名流的晚宴正在这里举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都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演绎着虚伪的繁华。
沈墨琛站在弧形落地窗前,颀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愈发孤寂。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却映不入他深邃的眼眸。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脉络,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金色的河,但这些喧嚣与鲜活,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沈总,宏远的李总在那边,想跟您聊一下城东开发案的事情。”特助周宇低声在他身边提醒。
沈墨琛漠然地点了点头,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至胃部,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存在感。他转身,准备投入下一场公式化的应酬。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宴会厅入口处,一个身影如同利刃,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黑白的世界。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
那个女人——
一身简约却不失设计感的月白色及膝礼服,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乌黑的长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平添几分柔美。她的侧脸,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甚至微微低头时脖颈弯曲的姿态……
是晚晴!
沈墨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几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
“晚晴……”
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溢出他紧抿的薄唇。那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卑微的祈求。
周围的人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但沈墨琛全然不顾,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道身影。
他快步穿过人群,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六年积压的绝望,几乎是踉跄地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晚晴!是你吗?你回来了……”
他的力道很大,语气急切而混乱,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对方,像是要将她吸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被他抓住的女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惊慌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沈墨琛看清了她的正脸。
是的,一模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在一起,分明就是他刻在骨子里,日夜思念的那张脸。甚至连眼角那颗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淡褐色泪痣,都分毫不差。
可是,不对。
这双眼睛。
林晚晴的眼睛,是温婉的、柔和的,像浸透了江南烟雨的湖水,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和爱恋。
而眼前这双眼睛,同样清澈明亮,瞳孔是漂亮的深棕色,此刻却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惊吓、困惑,以及一丝被他唐突举止激起的恼怒。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林晚晴的熟悉感,只有全然陌生的疏离。
“先生?”女人用力挣扎了一下,试图摆脱他的钳制,眉头微蹙,声音清亮,带着戒备,“您认错人了,请放开我。”
冰冷的、带着抗拒意味的声音,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沈墨琛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激动和失态。
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
这张脸,他怎么可能认错?
“你不认识我?”沈墨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荒谬感。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
“我应该认识您吗?”女人的表情更加困惑,还夹杂着些许不耐,“这位先生,请您自重,我真的不认识您。您弄疼我了。”
周围开始响起窃窃私语声。沈墨琛在商界是出了名的冷峻自持,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
周宇见状,立刻上前,低声在沈墨琛耳边提醒:“沈总,很多人看着。这位**……似乎真的不是夫人。”
周宇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沈墨琛自欺的泡沫。
不是晚晴。
晚晴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安排的葬礼,是他亲眼看着那具覆盖着白布的躯体被推走,是他在这六年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被无尽的悔恨和空虚吞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女人立刻将自己的手腕抽回,白皙的皮肤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她揉了揉手腕,有些恼怒地看了沈墨琛一眼,眼神复杂,带着对“神经病”的审视,然后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融入了人群,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沾染上麻烦。
沈墨琛僵在原地,目光依旧死死追随着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衣香鬓影之中。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肌肤的温润触感,以及那圈红痕带来的刺目感。
“去查。”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极力压抑的、汹涌的暗流,“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信息。立刻,马上。”
“是,沈总。”周宇立刻应下。
晚宴接下来的时间,对沈墨琛而言成了一种煎熬。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不同的人寒暄、交谈,但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漂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他看到她和几个看起来像是设计师模样的人交谈,脸上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看到她端起一杯香槟,只是浅浅抿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并不喜欢酒精的味道;他看到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揉了揉高跟鞋里的脚踝,流露出些许疲惫……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和林晚晴不同。
林晚晴爱笑,笑容温暖而真诚;林晚晴酒量很浅,一杯就脸红;林晚晴不喜欢穿高跟鞋,除非必要,总是穿着舒适的平底鞋……
可是,那张脸……
两个小时的晚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回到顶楼那间空旷、奢华,却冰冷得如同展览馆的办公室,沈墨琛径直走到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蒂凡尼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片孤寂的光影里。
他站在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却萧索。六年了,他靠着疯狂的工作和酒精麻痹自己,试图用无尽的忙碌来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他告诉自己晚晴只是出了远门,他拒绝接受她已逝去的事实,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直到今晚,那个女人的出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她不是晚晴。
可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周宇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了进来。
“沈总,查到了。”
沈墨琛没有回头,只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说。”
“那位**叫顾清辞,25岁,是一名独立设计师,目前与哥哥顾池相依为命。她的哥哥顾池在半年前遭遇严重车祸,脑部受损,至今昏迷不醒,需要巨额医药费维持治疗。她今晚出现在晚宴,是作为某位设计师朋友的临时女伴。”
顾清辞。
清辞。
沈墨琛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个陌生的,却又因为那张脸而显得无比诡异的名字。
独立设计师。哥哥重病。巨额医药费。
每一个信息,都勾勒出一个与林晚晴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林晚晴是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从未为生计发过愁。
“这是她的照片和一些基本资料。”周宇将平板电脑递到沈墨琛面前。
屏幕上,是顾清辞的证件照和一些生活照。照片里的她,或微笑,或沉思,眉眼间带着一股林晚晴所没有的、为了生活而拼搏的韧劲和淡淡的疲惫。
沈墨琛的目光贪婪地描绘着照片上的容颜,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触摸上去。
太像了。
像得让他心脏一阵阵揪痛。
理智告诉他,这是两个人。顾清辞,一个为了救哥哥而挣扎在困境中的年轻女人,与他的晚晴,与他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去,毫无瓜葛。
可是情感呢?
那在六年漫长黑暗中,早已滋生出畸形藤蔓的执念,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就已经疯狂地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照片里那双清澈却带着疏离的眼睛,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毒蛇,开始在他心底盘踞、滋生。
周宇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总裁脸上那种混杂着痛苦、偏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的神情,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将要彻底改变了。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沈墨琛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却又如同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孤岛。
而顾清辞的出现,是海市蜃楼,还是……救赎?
他只知道,他无法放手。
距离那场晚宴已经过去一周。沈墨琛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原样,依旧被高强度的工作和深夜的酒精填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顾清辞那张脸,如同在他黑白的世界里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至今未平。他让周宇事无巨细地汇报关于她的一切,像翻阅一份关于“赝品”的尽职调查报告。
她租住在城北一个老旧的小区,为了节省开支,每天自己做饭。她接了大量设计外包的活,常常通宵达旦,眼底的乌青用再厚的粉底也遮掩不住。她每天下午会准时去医院探望哥哥顾池,坐在病床边,握着他毫无知觉的手,低声说话,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坚韧,疲惫,被生活磋磨却依然在挣扎。
这些特质,与他记忆中那个被精心呵护、不染尘埃的林晚晴截然不同。可越是不同,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越是散发出一种诡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像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明知海市蜃楼是虚假,也忍不住要扑过去。
一种混合着愧疚、执念、以及某种阴暗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他需要一个替身,一个能让他从无尽悔恨中暂时喘息的浮木。而顾清辞,拥有最完美的皮囊,并且,她有所求。
时机成熟了。
这天下午,顾清辞刚走出医院,准备赶往下一个**地点,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到她身边停下。车窗降下,露出周宇公式化的脸。
“顾**,沈总想见您。”
顾清辞认出了这是晚宴上那个失态的男人,也是周宇口中“擎天集团”的总裁。她本能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对不起,我没空。”
“是关于您哥哥顾池先生后续治疗的事情。”周宇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总或许能提供帮助。”
哥哥的治疗……这几个字像精准的箭矢,瞬间射穿了顾清辞所有的防备。她看着那扇黑洞洞的车门,犹豫了几秒,最终,对哥哥生命的担忧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没有开往擎天集团,而是驶向一家极为私密的会员制咖啡馆。独立的包间里,沈墨琛已经等在那里。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坐在光影交错处,姿态优雅,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顾清辞在他对面坐下,浑身不自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顾**,”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寒暄,“我知道你哥哥的情况。德国有一种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神经修复技术,或许能唤醒他,但费用高昂,并且需要顶级的医疗资源支持。”
顾清辞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我可以承担顾池先生所有的医疗费用,包括联系德国那边的医疗团队,提供最好的治疗环境。”沈墨琛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笔商业合同,“直到他康复,或者……你选择放弃。”
巨大的诱惑像甜蜜的毒药,摆在她面前。但顾清辞不傻,天上不会掉馅饼。
“条件是什么?”她抬起头,直视着沈墨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沈墨琛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
“和我结婚。”
“什么?!”顾清辞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震惊,“沈先生,您是在开玩笑吗?我们根本不认识!”
“不是玩笑。”沈墨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场名义上的婚姻。期限……暂定三年。三年内,你需要以沈太太的身份,住进我的别墅,配合我出席必要的社交场合。”
“为什么是我?”顾清辞的声音带着颤抖,“因为我和您死去的妻子长得像?”
沈墨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瞬。这是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地戳破真相。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没有否认,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坦诚,“这是一场交易。我给你哥哥活下去的机会,你给我……”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个陪伴。”
陪伴?顾清辞在心里冷笑。是做一个合格的情感替代品吧。
屈辱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尊严,有感受,不是一件可以随意买卖的商品。
“如果我拒绝呢?”她倔强地问。
“那是你的自由。”沈墨琛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言语却冰冷彻骨,“那么,顾池先生或许只能依靠现有的保守治疗。据我所知,他的情况并不乐观,时间拖得越久,苏醒的可能性就越低。”
他精准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她拼命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包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顾清辞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一边是哥哥生的希望,一边是出卖自己尊严和未来的契约。
她想起哥哥出事前,总是摸着她的头说:“小辞,别太累,哥哥以后会保护你。”可现在,能保护哥哥的,只有她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她不能在这个用金钱购买感情的男人面前示弱。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一个字,千斤重。
沈墨琛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示意周宇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婚前协议和合约细则,你可以看看。签了它,第一笔治疗款会在24小时内到位,德国医疗团队的对接会立刻启动。”
顾清辞拿起那份厚厚的文件,纸张冰冷刺骨。她几乎没有细看,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清辞”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看着她签下名字,沈墨琛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得偿所愿的松懈,又像是更深的空洞。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天,我会派人接你。”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包间。
顾清辞独自坐在空旷的包间里,看着那份卖掉了自己三年人生的契约,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为了哥哥,她没有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