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加速键,又像陷入了一场粘稠的噩梦。
许晚宁变得异常忙碌。她那个小小的画廊,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国际艺术交流中心,需要她投入全部精力。早出晚归是常态,手机永远调成静音,偶尔接起电话,声音会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甜腻的温柔。
“嗯…知道了…好,我晚点过去…嗯,叙白,你安排就好……”
“叙白”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一次次扎进我的耳膜。她不再避讳在我面前提起他,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炫耀和试探。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沉浸在她和周叙白重新编织的旧梦里,而我,成了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一个碍眼的障碍物。
我照常去公司。**是我一手创立的心血,从最初只有三个人的小工作室,发展到如今在业内颇具影响力的规模。员工们依旧恭敬地喊着“江总”,汇报着项目进展。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运转如常。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内部腐烂了。我的效率变得奇高,处理文件、批阅报告、决策项目,快得近乎冷酷。下属们汇报时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会议室里,我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让原本流畅的讨论瞬间冻结。
“这个数据模型,漏洞百出。重做。明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新的方案放在我桌上。”我的声音不高,却让负责汇报的项目经理瞬间白了脸。
“是…是,江总!我马上组织人加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助理小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收好散落的文件。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江总最近怎么了?”“像变了个人…”“压力太大了吧?”“听说他家里……”
家里?我扯了扯嘴角。那个地方,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
我成了工作机器。用高强度的事务填满每一分钟,试图麻痹那颗被反复凌迟的心。但夜深人静,独自躺在主卧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身边的位置冰冷空荡,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画面和声音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许晚宁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她对着手机屏幕露出的、不属于我的笑容。她越来越频繁的“加班”和“闺蜜聚会”。
还有周叙白。他那张看似温和无害、实则写满算计的脸。他在我面前那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他看许晚宁时,那种志在必得的眼神。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需要知道。我需要一个确凿的、能让我彻底死心、或者彻底爆发的证据。不是为了挽回,而是为了……审判。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再也无法遏制。它像毒蛇,盘踞在脑海,吐着冰冷的信子。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许晚宁说要去邻市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艺术论坛。她收拾行李时,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甚至哼起了歌。那首歌,是很多年前,她和周叙白都喜欢的校园民谣。
“需要我送你去机场吗?”**在卧室门口,看着她把一件真丝睡裙仔细地叠进行李箱。那睡裙的款式,性感得有些刺眼。
她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不用了,叙白…哦,周叙白他正好也去那个论坛,我们顺路,他开车来接我。”她语气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是吗?那挺好。”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注意安全。”
她拉上行李箱拉链,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知道了。你也是,别老加班,注意身体。”
多么体贴的“妻子”。我看着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卧室,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牢笼。
门关上了。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没有去公司。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昏黄,再到彻底被夜幕笼罩。
手机屏幕亮起,是许晚宁发来的信息,一张论坛现场的照片,人头攒动。配文:「到了,人好多。」
我盯着那张照片,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一寸寸扫过那些模糊的人脸背景。没有周叙白。或者说,他不在她镜头对准的那个区域。
这不能说明什么。但直觉,那名为“背叛”的直觉,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杯子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没碎,只是滚了几圈。我顾不上它。
抓起车钥匙,我冲出了家门。目标明确——城东那家以私密性著称的五星级酒店。周叙白回国后,长期包下了那里的一间套房。许晚宁所谓的“论坛”,地点就在那家酒店附近。
一路飞驰。车窗外的夜景飞速倒退,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我的大脑异常清醒,又异常混乱。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车子停在酒店对面的街角。熄了火。我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像一个潜伏的猎手,目光死死锁住酒店富丽堂皇的旋转门。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盯着进出的每一个人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猜疑和焦灼吞噬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周叙白和许晚宁。
他们从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上下来。周叙白很绅士地替她拉开车门,手自然地虚扶在她的腰后。许晚宁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酒红色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微微侧头对周叙白笑着,路灯的光晕洒在她脸上,美得惊心动魄,也刺得我眼睛生疼。
他们没有走向酒店大堂,而是绕过了主楼,走向后面更为幽静的贵宾楼区域。那里是独立的套房区,私密性更高。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我推开车门,像幽灵一样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利用酒店精心布置的绿植和景观作为掩护。夜风很凉,吹在我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片麻木的滚烫。
他们走进了贵宾楼专属的电梯间。电梯门合上,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最终停在了顶层。
顶层。只有一间总统套房。
我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透出暖黄色灯光的巨大落地窗。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留着一道缝隙。像魔鬼无声的邀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我,让我无法思考,无法权衡后果。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进了贵宾楼的大堂。
前台的服务生训练有素,带着职业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找周叙白先生。”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焦急,“我是他公司的江临舟,有份紧急文件需要他立刻签字。”
服务生显然认识周叙白这位长包房的贵客,也或许是我此刻过于“正常”的精英气质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起了作用。她只是略作犹豫,便拿起内线电话:“好的,江先生,我帮您联系一下周先生房间。”
电话接通了。服务生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捂住话筒,看向我:“周先生问是什么文件?他可能不太方便……”
“告诉他,是城西那块地的最终确认函,对方只等半小时。”我面不改色地编造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耽误了,几个亿的损失他担不起。”
服务生显然被“几个亿”震住了,立刻对着话筒转述。片刻后,她放下电话,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周先生请您直接上去,顶层套房。电梯在那边,需要刷卡,我帮您开。”
“谢谢。”我点头,接过她递来的临时通行卡,转身走向电梯。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我此刻的样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暗流。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级香氛和金钱堆砌出来的奢靡味道。
我走到那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实木门前。门牌号是烫金的数字:8888。
里面隐约传来音乐声,还有……模糊的、压抑的喘息和笑声。
我的手指悬在门铃上方,停顿了足足三秒。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清脆的门**,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的音乐声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压低了的、带着明显不悦的说话声。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周叙白出现在门后。他只穿着睡袍,领口敞开着,露出小片胸膛,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潮红。
“江临舟?”他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语气带着被打断好事的烦躁,“什么文件这么急?不能明天……”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我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的肩膀,穿透了门缝,精准地钉在了套房客厅中央那片巨大的、凌乱的白色羊毛地毯上。
散落的衣物。倒下的酒杯,深红色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污渍。还有……一只小小的、圆润的珍珠耳环。
那耳环我认得。非常认得。是我去年送给许晚宁的生日礼物。意大利手工定制,每一颗珍珠都圆润无瑕。她今天出门时,戴的就是这一对。
此刻,其中一只,正孤零零地躺在距离周叙白脚边不远的地毯上。在柔和的灯光下,散发着冰冷而讽刺的光泽。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周叙白顺着我的目光回头,也看到了那只耳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转回头,试图挡住我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临舟,你听我解释……”
解释?
就在这时,一个裹着白色浴袍的身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沐浴露的甜香,从里面的卧室方向走了出来。许晚宁一边用毛巾擦着滴水的长发,一边慵懒地问:“叙白,谁啊?送文件的吗?”
她的声音,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我时,戛然而止。
毛巾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脸上的慵懒和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当场捉奸的、巨大的惊恐和苍白。浴袍的带子系得松松垮垮,领口开得很大,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暧昧的红痕。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死死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在奢华的套房里回荡。
周叙白挡在门口,脸色铁青,试图挽回局面:“临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晚宁她只是……”
“只是什么?”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我的目光,从那只刺眼的珍珠耳环,缓缓移到许晚宁惨白如鬼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布满红痕的脖颈间。
“只是上来洗个澡?”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还是说,叙白才懂怎么帮你搓背?”
许晚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话狠狠抽了一鞭子。她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浴袍的领口,试图遮掩那些不堪的证据,声音破碎而尖锐:“江临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
“跟踪?”我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目光扫过她,扫过周叙白,扫过这间充斥着情欲和背叛气息的套房。“许晚宁,需要我提醒你吗?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
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层,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周叙白上前一步,试图用身体隔开我和许晚宁,语气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和隐隐的威胁:“江临舟,你冷静点!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晚宁她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愤怒和痛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周叙白!**回国才几天?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我老婆的床?!这就是你所谓的‘叙旧’?!这就是**在国外学的‘绅士风度’?!”
我的怒吼在空旷的套房里炸开,震得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微微晃动。
许晚宁被我吼得浑身一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悔恨,而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江临舟!你够了!你凭什么吼叙白?!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们?!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这七年,我受够了!受够了你的冷漠!受够了你的工作!受够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家!”
她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是!我是和叙白在一起了!那又怎么样?!只有他懂我!只有他知道我想要什么!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个人!而不是你江临舟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浴袍的带子几乎要散开。她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江临舟!我们离婚吧!”
空气死寂。
周叙白似乎也被许晚宁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住了,一时忘了反应。
我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这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脸,此刻因为愤怒和扭曲的欲望而变得无比陌生,无比丑陋。那些眼泪,那些控诉,非但没有激起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像汽油,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只留下冰冷坚硬的灰烬。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倾注在这个“家”里的所有感情和心血,在她口中,成了禁锢她的牢笼,成了她背叛的正当理由。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碎裂般的剧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冰冷。
所有的愤怒、痛苦、屈辱,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强大、更黑暗的东西取代了。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宣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