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盐房在午后的毒辣日头下,像一块被丢弃的、惨白的骨头。风依旧呜咽着,卷起盐碱地上细碎的晶体,打在吉普车铁皮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盐房门口临时搭建的勘查帐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林峰、赵小海和秦明站在帐篷里。一张简易折叠桌上,铺着放大的现场照片和初步的尸检报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残留的咸腥腐败气味的混合体,令人窒息。
秦明的脸色比昨夜更加憔悴,护目镜后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专注。他指着几张新拍摄的特写照片,语速很快:“林队,初步剥离了部分盐壳,尤其是胸腹连接处和那个凸起部位。有新发现,非常关键!”
照片上,灰白色的盐壳被小心地剥离了一部分,露出下方深褐色的、因盐分严重脱水而极度收缩僵硬的皮肤组织。皮肤表面布满了粗大的盐晶颗粒,像镶嵌了一层粗糙的白色砂纸。而在原本凸起的位置,盐壳被剥离后,清晰地显露出下方物体的轮廓——那并非纽扣或挂坠,而是一个边缘扭曲变形、深深嵌入皮肉之中的金属物体!
“就是这个!”秦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们小心清理了覆盖的盐粒和腐败组织,基本确认了!是一枚金属徽章!直径约两厘米,圆形。虽然被盐严重腐蚀变形,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上面有……齿轮和麦穗的图案!极有可能是……某种老式工作证或荣誉徽章!”
齿轮和麦穗?林峰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图案指向性太强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这是工人和农民结合的象征,常见于国营厂矿的工作证、奖章……或者……警徽?
他残缺的左手猛地一紧。仅剩的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捻动,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爆炸冲击波撕裂皮肉、碾碎指骨的剧痛。警徽……他的警徽,就在那次事故中,和他三根手指的碎片一起,永远留在了现场。
“死者李桂香,”林峰的声音异常低沉,“她的社会关系里,有谁可能佩戴这种徽章?她前夫是矿工?”
“查过了!”赵小海立刻接话,翻着笔记本,“李桂香前夫叫王建军,六年前在县里小煤窑事故中遇难。他生前就是个普通下井工人,没听说得过什么荣誉奖章。而且矿上发的都是统一的工作牌,塑料的,不是金属徽章!”
“不是她的……”秦明立刻指向另一张照片。那是徽章被清理出来后的特写,虽然变形锈蚀严重,但能清晰地看到,徽章的背面,残留着一点点断裂的金属别针痕迹,以及……一丝极细微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看这里!别针是断裂的,像是被暴力扯下来的。这枚徽章,是从别人衣服上强行撕扯下来,然后……被塞进了死者胸口!在裹盐之前!”
暴力撕扯!塞入胸口!再裹上厚厚的盐层!
这个动作充满了仪式般的残忍和强烈的情绪宣泄!仇恨?报复?羞辱?指向性明确得如同黑夜里的灯塔!
“凶手!”赵小海脱口而出,呼吸急促,“这枚徽章是凶手的!被李桂香在反抗或者争执中扯了下来?然后凶手为了夺回或者泄愤,把它……”
“不。”林峰打断他,目光死死钉在那枚扭曲的徽章照片上,残缺的左手在照片边缘无意识地划动,“如果是凶手的东西,被死者扯下,他大可以在杀人后从容取走,何必特意塞回死者胸口,再用盐厚厚封住?这更像是……”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凶手特意留下的。一个标记。一个指向他自己的……扭曲的签名。”
帐篷里瞬间一片死寂。只有风撕扯帐篷帆布的呼啦声。赵小海和老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留下自己的徽章,塞进死者胸口,再用盐封存?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凶残,而是近乎疯魔的挑衅!
“还有死亡时间!”秦明的声音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晰,“我们仔细检查了尸体所有暴露部位和剥离盐壳后的组织。矛盾点找到了根源!”
他指着尸检报告上的几处细节照片:“体表暴露部位(如面部、颈部未被盐完全覆盖的缝隙)和内部器官(通过微创取样)的腐败程度,确实符合48小时左右的特征。但是!”他加重语气,指向几张盐壳底部与尸体接触面的特写,“在盐壳最内层,与皮肤直接接触的地方,我们发现了大量的、活跃的嗜盐菌群!这种菌类在如此高盐环境下能存活并繁殖,其菌落规模和代谢产物分析显示……它们至少在此繁殖了5到7天!”
他抬起头,护目镜后的目光灼灼:“还有,盐壳最底部压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积灰,我们做了成分分析,里面含有这七天本地风沙中特有的几种稀有矿物微粒组合!与盐房外采集的近期风沙样本完全一致!”
秦明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穿透力:“综合所有证据链,我的修正结论是:李桂香的实际死亡时间,是在七天前!尸体在死亡后,立即被转移到了废弃盐房,并被凶手用大量工业盐完全包裹!盐层隔绝了空气,极大地延缓了腐败进程,并且高渗环境杀死了大部分普通腐败菌,但嗜盐菌却得以在盐壳内部繁殖!这造成了体表暴露部位(受风沙和后期环境影响)与内部被盐保护部位腐败程度的巨大差异,误导了我们初步的判断!”
七天前!
这个时间点如同惊雷,炸响在帐篷里!
七天前!正好是监控拍下张德贵推着沉重蛇皮袋离开村子,前往五里坡方向的那个傍晚!
赵小海猛地看向林峰,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七天!死亡时间是七天前!那张德贵!他那个蛇皮袋里……”他几乎吼出来,“根本不是苞谷面!是盐!是工业盐!他就是去盐房送盐的!就在李桂香被杀之后!”
老刘张大了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喃喃道:“不……不可能……德贵娃……他给刘奶奶挑水……他……”他的辩解苍白无力,在铁一般的时间证据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七天”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如同磁石吸铁般,猛地吸附、串联、指向了同一个人!
张德贵有运送工业盐的重大嫌疑(时间、路线吻合)。李桂香死于七天前,与张德贵运送“货物”的时间点高度重合。那枚被暴力塞入死者胸口的、带有齿轮麦穗图案的金属徽章,极可能属于张德贵(他是否有类似经历?)。张德贵“老好人”的形象,与现场展现出的残忍、仪式感形成巨大反差,但恰恰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足以引爆的深仇大恨!
“动机!”林峰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刀,锋利地切断了纷乱的思绪,目光扫过赵小海和老刘,“查张德贵!查他家里所有人!特别是……查他和李桂香之间,到底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深不见底的仇怨!重点查他女儿!张德贵有个女儿,叫张小梅,在镇上读初中!”
林峰脑海中闪过清晨在村委会窗外看到的那个穿着旧校服、低头匆匆跑过的瘦小男孩身影。不,那是个女孩。过于宽大的校服掩盖了性别特征,但那惊惶躲闪的姿态……像极了晓晓当年被欺凌后躲闪人群的样子!
赵小海立刻抓起电话。老刘则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调查指令如同无形的电波,瞬间穿透戈壁滩的干燥空气,射向镇上的中学。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沙砾上煎熬。帐篷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吼。
林峰走到帐篷口,掀开一角。外面,日头毒辣,盐碱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他残缺的左手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仅剩的两根手指,感受着风沙的粗粝击打。那枚扭曲的徽章图案——齿轮与麦穗,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一个老实巴交、开小卖部、十年如一日为孤寡老人挑水的男人,为什么会拥有这种徽章?又是什么,让这样一个“老好人”,变成了盐房里那个精心布置死亡、留下扭曲标记的魔鬼?
不知过了多久,赵小海的手机终于疯狂地震动起来。他几乎是扑过去接听。
“喂?……什么?……确定?!……好!知道了!”赵小海的声音从高亢到颤抖,最后猛地挂断电话,转过身,脸色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和巨大悲伤的复杂表情。
“林队!”他声音嘶哑,眼圈发红,“查清了!镇上中学!张德贵的女儿张小梅,初三学生!性格……极其内向,甚至有些自闭!学校那边反馈……她长期受到以李桂香儿子王强为首的几个高年级学生霸凌!就在……就在大约十天前,事情闹大了!张小梅在教室里被王强他们……扒了衣服……用手机拍了照片……威胁要传到网上去……张小梅当时就崩溃了……第二天没来上学……后来才知道……她……她回家后……割腕了!”
“割腕?!”老刘失声惊呼,身体晃了晃。
“人救回来了!”赵小海咬着牙,继续说道,“在县医院抢救过来的!但精神彻底垮了,现在还在家休养,不说话,怕光,怕人……学校那边,李桂香知道后,不仅没管束自己儿子,反而冲到学校大闹!说张小梅自己不要脸勾引她儿子!说小梅是装可怜!骂得极其难听!还扬言要小梅一家在村里待不下去!这事……在镇上和村里都传遍了!但张德贵……张德贵他……”
赵小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悲愤:“他什么都没做!没去学校**,没去跟李桂香理论!只是默默地关了几天小卖部,在医院守着女儿……所有人都以为……以为他怂了!忍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帐篷里只剩下赵小海急促的喘息和老刘压抑的、沉重的抽气声。
林峰背对着他们,望着帐篷外那片刺目的、白茫茫的盐碱地。风沙吹打在他脸上,刀割一般。他放在裤袋里的左手,死死地攥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坚硬的塑料边角深深硌进掌心。
女儿晓晓苍白绝望的脸,与那个未曾谋面的、割腕的张小梅的面容,在眼前重叠。那些无声的哭泣,那些被践踏的尊严,那些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以及,那些沉默的、看似无能的父亲……
他仿佛看到张德贵,那个敦实的、沉默的男人,在女儿的病床前,听着李桂香恶毒的诅咒和全村人的议论。十年“老好人”的标签,像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盐壳,包裹着他,也禁锢着他。隐忍,退让,换来的是女儿被逼上绝路。那层“老好人”的盐壳,终于在那一刻,被无边的愤怒和绝望,从内部……狠狠撑裂!
“盐……”林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赵小海和面无人色的老刘,“他用七天时间,一层一层地裹上盐,不仅是为了延缓腐败,伪造死亡时间……”
他残缺的左手缓缓抬起,仅剩的拇指和食指,在空中做了一个缓慢、沉重、一层一层覆盖的动作。
“他是在给自己裹上‘不在场’的证明。一层‘挑水’,一层‘苞谷面’,一层‘老好人’……裹得厚厚的,裹得严严实实。”
他的目光投向桌子上那枚扭曲徽章的特写照片,齿轮和麦穗在锈蚀中透出狰狞。
“他塞进去的,不是标记。”林峰的声音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是他被彻底碾碎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