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阳光穿过梧桐叶隙,在玉家老宅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闫空竹站在朱漆剥落的大门前,指腹摩挲着门环上锈迹斑斑的花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玉汐容就是从这里走出,接过了他扔去的那张支票。
那时的玉家还未败落,青砖黛瓦的院落里种着玉兰,据说花开时香飘半条街。可现在,院墙爬满了野葛藤,朱漆大门歪斜地挂在合页上,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哀鸣,像一声迟来的叹息。
“闫总,需要让人清理一下吗?”陈默跟在身后,看着满院齐腰的杂草,眉头紧锁。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风一吹,灰尘和草屑就在空中翻滚。
“不用。”闫空竹的声音很低,目光扫过荒草丛生的天井,“我自己进去。”
他推开虚掩的堂屋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褪色的“囍”字还贴在正堂的木柱上,边角卷曲发黄,是当年玉汐容父母结婚时贴的。供桌上的青瓷瓶积了厚厚的灰,瓶身裂了道缝,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这里的每一寸衰败,都刻着他的名字。
他记得三年前,就是他亲手冻结了玉家的账户,断了他们最后的周转资金。那时玉父在电话里声嘶力竭地哀求,他只冷冷地回了句“父债女偿”。现在想来,那所谓的“债”,不过是母亲编造的谎言,而他成了最残忍的刽子手。
闫空竹的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他转身走向东厢房,根据陈默查到的资料,那是玉汐容的房间。
房门是老式的插销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阳光从雕花木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房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旧木床,蓝白格子的床单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堆着几本医学相关的书籍,《骨髓移植护理学》的封面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娟秀的字迹:“第38页,排异反应护理要点。”
闫空竹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认得这笔迹。十年前他住院时,床头的便签本上偶尔会出现同样的字迹,提醒他按时吃药、记得翻身。那时他只当是护士的分内之事,从未想过,会是玉汐容趁着探望的间隙偷偷写下的。
他走过去,指尖拂过书页上的折痕。这页讲的是捐献者术后的护理,空白处用红笔标注着“勿剧烈运动”“忌辛辣”,每一条都画了小小的五角星,像认真备考的学生。
书堆旁压着一个铁皮饼干盒,锈迹斑斑的盒身上贴着卡通贴纸。闫空竹掀开盒盖,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叠泛黄的信纸,用红绳捆着,还有一个磨损严重的相册。
他先拿起相册,封面是粉色的樱花图案,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翻开第一页,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穿着蓝白校服,站在学校的香樟树下笑,眉眼弯弯,眼里盛着阳光。那时十七岁的玉汐容,还没经历后来的风霜,干净得像一汪清泉。
往后翻,大多是她和同学的合影,直到最后几页,出现了一张被剪得只剩一角的照片。照片上是医院的住院部大楼,角落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轮椅上,穿着病号服,正望着窗外。
闫空竹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个身影,是他。
十年前他刚做完移植手术,双腿无力,每天下午都会在护士的陪同下到楼下坐一会儿。他从不知道,会有人躲在远处,偷**下这一幕,还小心翼翼地藏在相册里。
照片背面有一行极轻的铅笔字,几乎要被磨掉:“3月17日,天气晴,他今天看起来精神好点了。”
3月17日。
闫空竹的指尖开始发抖。他记得这个日子,那天他因为排异反应发了高烧,意识模糊中总觉得有人在病房外徘徊,护士说是他的错觉。现在想来,或许不是错觉。
他放下相册,拿起那叠信纸。信封上没有地址,收信人写着“爸爸”,落款是“汐容”。
“爸,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骨髓配型和那个病人初步匹配上了。您说,这是不是缘分呀?”
“他看起来好瘦,脸色好差,护士说他已经等了半年了。如果能救他就好了。”
“妈好像不太赞成,说闫家那样的人家不好惹。可我只是想救人呀,和他家有没有钱没关系的。”
自己从最初的雀跃,渐渐变得犹豫。
“爸,闫家的夫人找我了。她说如果我愿意捐髓,就给我们家投资建厂,还说……还说不能让他知道是我自愿的,要说是我贪钱才同意的。”
“我不想要他们的钱,可您的厂子快撑不下去了……爸,我该怎么办?”
“手术日期定在下个月了。爸,我有点怕,可是一想到他能活下去,好像又不怕了。您别告诉妈我怕疼,她会担心的。”
最后一封信没有写完,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爸,术后好痛,但是看到他的名字刻在药上,突然觉得……”
后面的字被泪水晕染,模糊不清。
闫空竹捏着信纸的手指关节发白,信纸边缘被攥得褶皱不堪。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能勉强站稳,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她早就知道是他。
原来她捐髓不是为了钱,是真的想救他。
原来她承受着术后的痛苦时,看着药上的名字,心里想的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堂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陈默的声音带着警惕:“谁?”
闫空竹擦干眼角的湿润,快步走出去,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青菜。
“你是……玉家的亲戚?”老太太怯生生地问,目光在闫空竹昂贵的西装上打转,带着戒备。
“我是来……看看故人。”闫空竹的声音沙哑。
“故人?”老太太叹了口气,放下竹篮,“这宅子空了快一年了,玉先生走后,就没人来过了。可怜哟,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散了。”
“您认识玉先生?”闫空竹追问。
“我是隔壁的王婆,看着汐容丫头长大的。”老太太抹了把眼角,“那丫头从小就心善,路上看到流浪猫都会带回家喂。后来考上医学院,说要当医生救人,谁知道……”
她的话没说完,但眼里的惋惜不言而喻。
“您知道十年前,她给人捐髓的事吗?”闫空竹屏住呼吸。
王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知道。那阵子丫头瘦得脱了形,天天躲在房里哭。她爸偷偷跟我说,是被闫家逼着的,不捐就要毁了他们家的厂子。”
闫空竹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闷痛得几乎窒息。
“玉先生还说,”王婆的声音压低了些,“闫家给了一张支票,丫头原本不要,是闫家的夫人说,如果她不收,就对外说她故意拖延时间,害那病人没命……丫头是怕连累家里才收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一直以为的“贪财”,是被逼无奈的妥协;他视作“交易”的骨髓,是她瞒着家人偷偷配型的善意;他十年如一日的恨意,不过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骗局。
“那您知道……”闫空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为什么要藏着一个刻了名字的药盒吗?”
王婆想了想,突然拍了下手:“哦!你说那个白色的小盒子呀?有次我去给她送吃的,看到她对着盒子发呆,里面好像装着药。她说那药上有救命恩人的名字,要好好收着。”
救命恩人。
闫空竹靠在门框上,才不至于瘫倒在地。原来在他恨她入骨的时候,她竟把他当成救命恩人,把刻着他名字的药盒视若珍宝。
阳光穿过堂屋的天井,照在他脸上,却暖不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想起玉汐容在火场里推开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或许那时她就已经累了,累到不想再争辩,不想再解释,只想用生命结束这场荒唐的纠葛。
“谢谢您,王婆。”他站直身体,黑衬衫的褶皱里还沾着老宅的灰尘,“这宅子……我买了。麻烦您帮我照看一下,别让人进来打扰。”
王婆愣了愣,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红血丝,终究没多问,点了点头。
离开老宅时,夕阳正沉落在西边的天际,把天空染成一片滚烫的橘红。闫空竹坐在车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叠信纸和半张照片,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轮椅身影。
陈默递来一瓶水,犹豫着开口:“闫总,查到玉先生去世前的通话记录了,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闫夫人的。”
闫空竹握着水瓶的手猛地收紧,瓶身被捏得变了形。
母亲不仅策划了当年的骗局,甚至可能在玉父死前还联系过他。她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事?父亲和玉家的旧怨,又是什么?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像他被真相击碎的十年人生。他曾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顶端,用仇恨惩罚“背叛者”,却不知早已沦为母亲手中的刀,亲手斩断了所有温暖和善意。
回到别墅时,已是深夜。张妈说玉汐容早早就睡了,林默临走前说她今天状态不错,画了一下午的画。
闫空竹没有上楼,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摊开那些从老宅带回的东西。
日记本碎片上的字迹娟秀,写着“他今天又发烧了,好担心”;旧照片里的少女眼神清澈,藏着不敢言说的心事;玉父的信纸上,墨迹晕染处还能看出泪水的痕迹。
这些碎片拼凑出的玉汐容,和他记忆中那个“贪财”“虚伪”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善良、坚韧,带着笨拙的温柔,却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所有光芒。
他拿起手机,翻到母亲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他不知道该问什么,是问她为何如此狠心,还是问她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到底对玉汐容说了多少威胁的话。
窗外的月光爬上楼梯,照在二楼玉汐容的房门口。闫空竹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上去,站在虚掩的门缝外。
房间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夜灯,玉汐容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右手无意识地抓着床单,指节泛白。
闫空竹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王婆的话,想起那些信,想起那个刻着名字的药盒。这个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曾经那样小心翼翼地珍视着与他有关的一切,而他却把她的善意踩在脚下,用仇恨将她推入深渊。
他缓缓蹲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像一个虔诚的赎罪者。
“对不起。”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寂静的走廊里。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也不知道这迟来的道歉有没有意义。他只知道,从走进玉家老宅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些被尘封的真相,像破土而出的种子,终将长成参天大树,揭开所有被掩盖的过往。而他,必须站在这片废墟之上,亲手埋葬过去的仇恨,偿还那些用生命也无法弥补的债。
夜风吹过窗帘,带着草木的清香。闫空竹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房内的呼吸变得平稳,才起身离开。他把那些信纸和照片放进保险柜,和那个药盒放在一起,像是在珍藏一段被辜负的时光。
明天,他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十年前被母亲辞退的老佣人,据说她手里,有当年母亲和玉家交涉的录音。
他知道,真相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残酷,但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玉汐容眼底熄灭的光,为了药盒里刻着的名字,更为了那个被仇恨蒙蔽、犯下滔天罪孽的自己。
救赎之路,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