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旧梦”的日子,比傅雪衣想象的还要艰难。
香方残缺不全,许多配比和步骤都需要反复推敲、尝试。
每一种香料的用量,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傅雪衣将自己关在调香室里,废寝忘食。
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和香炉,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失败品混合的古怪味道。
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又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那些熟悉的香气,不断勾起她深埋心底的回忆。
母亲手把手教她辨识香料的午后,林渊为她寻来稀有香草时的笑脸……
那些温暖的画面,如今都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剜着她的心。
每到深夜,她都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是傅家冲天的火光,是林渊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还有萧玦那张冰冷而扭曲的脸。
她常常在半夜惊坐而起,浑身冷汗。
然后,她会点上一支最劣质的檀香。
那呛人的烟火气,能让她暂时忘记一切,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记住自己的恨。
沈檀没有催促她,只是每日三餐,都会让阿四准时送到调-香室门口。
有时,他会送来一些安神的汤药,或是一碟清口的点心。
他从不踏入调香室半步,却仿佛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傅雪衣很不舒服。
这日,她又一次配错了香料,一炉珍贵的龙涎香瞬间化为焦炭。
傅雪衣烦躁地将香炉推到一边。
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是毫无进展。
甚至连“旧梦”的香基都调不出来。
她开始怀疑,沈檀是不是在故意刁难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阿四的声音。
“傅姑娘,七皇子殿下来了,正在前堂,指名要见您。”
傅雪衣的动作一顿。
萧玦?
他怎么会来这里?
“公子说,见与不见,由您自己决定。”阿四又补充了一句。
傅雪衣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出了调香室。
她倒想看看,这位七皇子又想耍什么花样。
闻香引的前堂,一如既往的宾客盈门。
萧玦坐在一楼最显眼的位置,脸色阴沉地喝着茶。
周围的客人似乎都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的低气压,纷纷避而远之。
看到傅雪衣从后院走出来,萧玦的眼睛倏地一亮,随即又化为阴鹜。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依旧清瘦,但气色比在普渡寺时好了不少。
这让他心里莫名地不快。
“你还真敢出来见我。”萧玦冷笑一声。
傅雪衣在他对面站定,神色平淡:“殿下找我何事?”
“何事?”萧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傅雪衣,你一个待罪之身,竟敢勾搭上沈檀,住进这闻香引,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不小,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与沈公子清清白白,殿下慎言。”
“清白?”萧玦站起身,逼近一步,“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这闻香引的后院,从不留女子。你敢说你和他没什么?”
傅雪衣蹙起眉,懒得与他争辩。
“殿下若是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站住!”萧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傅雪衣,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离开我的视线半步!”
他的眼中,是偏执的占有欲。
“放手。”傅-雪衣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放!你今天必须跟我走!”萧玦强硬地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周围的客人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七皇子殿下好大的威风,竟在我这闻香引,强抢我的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檀一袭白衣,倚在二楼的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看到沈檀,萧玦的脸色变了变。
“沈老板,这是本王与她之间的私事,与你无关。”
“哦?”沈檀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傅姑娘如今是我闻香引的调香师,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走到傅雪衣身边,轻轻拨开萧玦的手。
他的动作很轻,萧玦却感觉手腕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沈檀,你当真要为了一个罪臣之女,与本王作对?”萧玦的语气里带上了威胁。
“殿下言重了。”沈檀将傅雪衣护在身后,笑容不减,“我只是一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但若有人要砸我的招牌,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萧玦的脸色青白交加。
他知道沈檀背景神秘,不好招惹。
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强行带走傅雪衣,便是公然与沈檀为敌,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好,很好。”萧玦死死地盯着被沈檀护在身后的傅雪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沈老板,希望你不要后悔今日的决定。”
说罢,他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前堂很快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傅雪衣看着挡在身前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第二次了。
这个男人,又一次在萧玦面前护住了她。
“多谢沈公子。”她低声道。
“举手之劳。”沈檀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被捏红的手腕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
“回去擦上,明日便会消肿。”
傅雪衣接过瓷瓶,冰凉的瓶身让她回过神来。
“萧玦……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沈檀的语气很平静,“所以,你的‘旧梦’,要快一点了。”
傅雪衣一怔,抬头看他。
“什么意思?”
“‘旧梦’,是为你,也是为我。”沈檀的目光变得深邃,“它能引人入梦,也能……令人沉沦。”
“萧玦今日来此,名为找你,实为试探。他背后的人,已经开始注意到我了。”
“我需要一件礼物,一件能让宫里那位……龙心大悦的礼物。”
傅雪衣的心猛地一沉。
宫里那位。
当今圣上。
她瞬间明白了沈檀的意图。
他是想通过这“旧梦”奇香,来接近皇帝!
“为什么是我?”她忍不住问。
“因为,只有带着至深执念的人,才能调出真正的‘旧梦’。”沈檀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而你的执念,比这世上任何香料,都更浓烈。”
傅雪衣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她的痛苦,她的执念,在她自己看来是无尽的深渊,在他眼中,却只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比普渡寺的冰雪,还要冷。
“我明白了。”
她没有再多问,转身朝后院走去。
背影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然。
沈檀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取而代代的是一抹复杂难辨的神色。
阿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低声道:“公子,您这么**她,万一……”
“不破不立。”沈檀淡淡道,“只有最极致的恨,才能催生出最完美的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派人盯紧七皇子府,他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汇报。”
“是。”
沈檀转过身,重新看向后院的方向。
那扇通往调香室的门,已经紧紧关上。
傅雪衣,别让我失望。
也别让你自己,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