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月的A大,暑气未消,梧桐叶的边缘却已偷偷染上一点焦黄。图书馆三楼,
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外面的燥热,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摩擦的细微声响,
混合着油墨和旧木架的气味,沉静得让人心安。
张弛抱着几本厚得能当凶器的机械原理参考书,眼神却有些飘。他刚从篮球场下来,
带着一身未散的汗意和过剩的精力,被室友硬拖来“感受学术氛围”。对他来说,
图书馆这种地方,更适合补觉而不是思考人生——或者思考机械臂的扭矩方程。
他百无聊赖地晃到靠窗那排位置,想找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把书垒起来当枕头。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铺进来,在深褐色的木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就在那一大片暖金色的光晕里,他看到了她。靠窗第二个座位,
一个穿着浅蓝色棉布裙子的女生。她微微低着头,颈项的线条柔韧而专注,
几缕碎发从简单的马尾中溜出来,贴在白皙的侧颊。阳光慷慨地笼罩着她,
给她的睫毛、鼻尖、握着笔的手指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正对着一本厚重的、看起来像医学图谱的书,认真做着笔记,笔尖移动迅速却安静,
偶尔蹙眉思考,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张弛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怀里沉重的书本似乎轻了不少,篮球场上喧闹的人声、汗水滴落的感觉,
忽然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周围还是安静的,只有书页声,只有阳光里浮动的微尘,
但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咚”的一声,然后是略显慌乱的续接。
原来小说里写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夸张。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
挪到了隔着两张桌子、斜对着她的一个空位,放下书,坐下。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生怕惊扰了那片阳光和阳光里的人。他假装翻开一本《机械设计》,
眼神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过去。她一直很专注。偶尔抬手将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露出小巧的耳廓和一段优美的颈线;偶尔端起旁边的水杯,小口抿一下,
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打量毫无所觉。
张弛看了很久,直到阳光偏移,光斑从她桌面移到裙摆。他低头,发现自己摊开的书页上,
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在空白处画下了几个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曲线符号。
他知道她是谁了。或者说,他早就听说过。王书文,临床医学系有名的“冰山小学霸”,
成绩永远在系里前三打转,话少,独来独往,是各种奖学金和优秀名单上的常客。
以前只是耳闻,此刻,这个名字突然有了具体、鲜明、甚至有些灼人的形象。该怎么认识她?
直接走过去说“同学你好,能交个朋友吗”?张弛在脑海里瞬间否决了这个方案,太蠢,
而且百分之两百会被冷淡回应,甚至可能收获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送花?写情书?
老套得像上世纪出土文物。他挠了挠头,目光扫过自己带来的那几本天书般的机械书,
又看看她手边那本画满复杂人体结构、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医学图谱,一个念头,
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莽撞和玩笑性质的风格,冒了出来。第二天,同一时间,
张弛又出现在了图书馆三楼。他手里捏着一张裁剪整齐的便签纸,上面是他琢磨了一晚上,
又修改了好几遍的“作品”。趁王书文起身去书架找资料的间隙,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过去,将那张折好的便签,夹进了她摊开的《系统解剖学》彩图谱里,
正夹在“心脏”那一章。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怦怦跳,比昨天初见时跳得还乱。
他假装看书,余光却紧紧锁着那边。王书文回来了,坐下,翻开图谱,动作顿住。
她看到了那张浅黄色的便签。她拿起,展开。张弛屏住呼吸。
他看到她的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不是反感,更像是一种疑惑。然后,
她的目光在字条上停留了几秒,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最终归于平静。
她将字条随手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里,继续看书,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张弛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当场把字条扔进垃圾桶。
那张字条上写的是:“同学,你知道心脏为什么不会得癌症吗?
因为‘心’太‘忙’(房)了,没空‘癌’(挨)。”(注:心脏原发癌症极其罕见。
)2.接下来几天,张弛乐此不疲。他仿佛找到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课题,每天绞尽脑汁,
从各种刁钻角度编造他的“高数冷笑话”或者“理工科烂梗”,
小心翼翼地夹进王书文可能用到的书里。“听说你和微积分关系不太好?别担心,
导数(倒数)总是暂时的,积分(几分)才是永恒。
”“今天看到一句浪漫的话:你是我的坐标系原点,我所有的运动,都绕着你转。
”“复习到头疼?建议采用‘机械振动’原理,适当摆烂(振),有助于消除应力集中。
”王书文的反应始终很淡。有时她会看看,有时似乎根本没发现。
她从未抬头寻找过“肇事者”,也从未在字条上留下任何回应。张弛甚至有点怀疑,
她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自己,只是懒得理会。直到周五下午,王书文有一堂重要的解剖实验课。
张弛提前打听到了(为此他贿赂了医学院的一个老乡一星期的早餐),他想了想,
没有写笑话,而是在字条上写:“今天实验顺利吗?猜猜心室和心房,哪个先想你呢?
(我猜是心室,因为心房要收纳血液,比较忙)”这一次,
他夹在了她常用来包专业书的浅灰色帆布书套内侧。晚自习时,王书文在图书馆老位置坐下,
拿出书,发现了那张字条。她展开,看着上面的字。张弛紧张地偷瞄。
他看到她的目光在字条上停留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的时间。然后,她低下头,
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轻、极短促,但清晰可闻的“噗嗤”声,
从她那边传了过来。她笑了!虽然她立刻用手背掩住了嘴,侧过脸去,
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但张弛确信自己看到了,也听到了。那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像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太久,终于看到一线微光的旅人,
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酸涩的喜悦填满,以至于他不得不立刻低头,把脸埋进书里,
才能掩饰住自己脸上可能过于灿烂的傻笑。原来,冰山也是会笑的。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瞬。
那天之后,张弛的字条内容悄悄发生了变化。纯粹的玩笑减少了,他开始“夹带私货”。
“王书文同学,冒昧请教: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在解决实际工程问题时,除了证明题,
到底还有什么用武之地?我查了资料,还是有点懵。
(附:一个画得歪歪扭扭的受力分析图)”“看到你们医学生在背那么厚的书,深感佩服。
所以,能问问神经元突触信号传递的‘全或无’特性,和我们电路的开关原理,
在哲学层面上有没有那么一丢丢相似?(纯粹学术好奇!)”“今天做课程设计,
遇到一个关于材料疲劳强度的问题……(此处省略两百字)不知从医学角度看,
组织器官的‘疲劳’和我们金属材料的‘疲劳’,本质上有区别吗?”他依然不署名,
但问题提得越来越具体,甚至真的开始涉及他专业里一些让他困惑的点。姿态放得很低,
是真的在“请教”。起初,王书文依旧没有回应。那些写着问题的字条,和之前的笑话一样,
被她默默收起来,或者随手夹在书页间。直到一周后,张弛在常坐的位置上,
翻开自己那本《材料力学》,发现里面夹着一张陌生的、浅蓝色的便签。字迹清秀工整,
带着一种冷静的力道:“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在工程上的应用,
可参考其在证明函数单调性、不等式以及近似计算方面的作用,
例如在分析材料形变速率与应力关系时,可建立模型。
附图(一个简洁的示意坐标系)或许比文字更直观。”“神经元‘全或无’与电路开关,
在‘阈值触发’和‘信号传递的离散性’上有形式类比,
但生物系统的复杂性和非线性远非简单电路可比。哲学层面?建议先厘清‘本质’定义。
”“生物组织疲劳涉及细胞代谢、修复机制等复杂生理过程,
与金属晶体结构的位错、滑移导致的机械性损伤有根本不同。前者是主动代谢,
后者是被动损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每个回答都简洁、直击要点,
甚至带着点学术讨论般的冷淡。但张弛捧着那张浅蓝色便签,如获至宝。他反复看了好几遍,
不仅看答案,更看那工整的字迹,想象着她写下这些字时的神情。她回应了!
虽然方式如此“王书文”。这像是一个无声的协议。
张弛的“每日一乐”正式转型为“每日一题”,而王书文,开始偶尔回复。回复的频率不高,
内容也绝对谈不上热情,但足够严谨、认真,有时甚至会指出他问题描述中的模糊之处。
他们通过这种奇特的方式,在图书馆固定的区域,隔着几张桌子,开始了无声的交流。
张弛的问题从专业课延伸到感兴趣的交叉领域,王书文的回答也偶尔会多写一两句,
比如“此观点在《……》期刊某篇论文中有不同见解”,或者“临床实例可能更为复杂”。
张弛不再满足于纸上谈兵。他开始在图书馆“偶遇”时,尝试进行简短的、面对面的交流。
起初只是点头致意,后来会趁着接水、还书的间隙,
低声问一句:“关于上次提到的那个算法问题,
我查到一种新思路……”王书文的回应依然是克制的。她会在原地停下,听他简短说完,
然后给出几句点评或建议,语气平静,语速不快,
眼睛通常会看着旁边的书架或者自己的手指,很少与他对视。但至少,她不会走开。
张弛发现,王书文并非真正的“冰山”。她只是把绝大部分的热情和注意力,
都投注在了她的专业世界里。当她谈论起某个疾病机制、某项前沿研究时,眼睛会微微发亮,
语速会不自觉加快,虽然很快又会恢复平静。她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