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着一个傻子王爷,守了整整三年。京城里所有人都说,我是前朝罪臣之女,配一个傻子王爷,是惩罚,也是绝配。他们嘲笑我,怜悯我,却无人知晓,每当夜深人静,我会一遍遍抚摸着他沉睡的侧脸,在他耳边低语:“萧珏,我知道你没傻。你身体里盘着一条龙,只是睡着了。等你醒来,这京城的天,该为我烧一烧了。”这三年,我用我的血肉和尊严为他筑起一道高墙,墙外是无尽的欺凌与寒冬,墙内是我为他守护的、仅存的一丝温暖和期待。我在等,等他睁开那双利如鹰隼的眼,将这满城肮脏,尽数焚为灰烬。
“阿阮,饿。”
一只沾着米粥的手糊上了我的脸,温热黏腻。我眼都未眨,拿起帕子,先细细擦干净他嘴角的饭渍,再不紧不慢地擦拭自己的脸颊。
“萧珏,说了多少次,吃饭要用勺子。”我的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孩子。
三年前,权倾朝野的镇北王萧珏在庆功宴上遭人暗算,一杯毒酒下肚,虽保住了性命,心智却退回到了七八岁的孩童。圣上一道旨意,将我这个罪臣之女林阮,赐婚给了他。
从此,京城再无那个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的战神王爷,只有一个抱着糖人会傻笑,离了我半步就会哭闹的傻子。而我,也从尚书府的嫡长女,变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傻子王爷的王妃。
我们的王府,是京城最偏僻的一座宅子,下人被遣散得只剩一个哑巴老伯,月例银子克扣得连炭火都买不起。此刻,窗外寒风呼啸,我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袄,将碗里最后一口热粥喂进萧珏嘴里。
他吃饱了,心满意足地靠在我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大猫。他长得极好,哪怕此刻眼神懵懂,也难掩那剑眉星目、斧劈刀削般的轮廓。我时常会想,他清醒时,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也正是这张脸,让我在无数个想要放弃的深夜里,重新燃起希望。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傻。
他的脉象时而平稳,时而紊乱,那毒素如同蛰伏的巨蟒,盘踞在他脑中,却并未完全摧毁他的神智。我偷偷请过城外的大夫,他说,此毒凶险,却并非无解,只是需要一味极其珍稀的药材——雪顶龙涎香。
这三年来,我变卖了所有陪嫁的首饰,只为从黑市换取一点点关于龙涎香的消息。而平日里,我则要扮演好一个温柔耐心的王妃,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
“王妃娘娘,太子妃殿下来了。”哑伯在门外用手比划着,脸上满是焦急。
我心中一沉。
太子妃,我名义上的堂姐,林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一群锦衣华服的贵女,来我这破败的王府里“探望”,实则是为了欣赏我的狼狈,炫耀她的尊贵。
我将萧珏护在身后,替他理了理衣襟,低声说:“阿珏乖,不要怕,无论谁来,都不许离开我身边。”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脸,依赖又纯粹。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暖风涌了进来,与屋内的清寒格格不入。林芙身披一件金丝雀羽裘,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目光轻蔑地扫过我们简陋的屋子,最后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的好妹妹,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就穿着这么一件薄衣裳?若是传出去,倒显得我们皇家苛待了你。瞧瞧,这小脸都冻白了。”
她身后的贵女们发出一阵压抑的窃笑。
我屈膝行礼,不卑不亢:“多谢太子妃挂念,心暖身自暖,臣妾不冷。”
“心暖?”林芙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走近一步,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萧珏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肮脏的宠物,“就凭这个傻子给你暖心吗?”
萧珏似乎感受到了恶意,他不安地抓紧了我的衣袖,躲得更深了些。
我将他护得更紧,声音冷了几分:“太子妃请慎言,他再如何,也是圣上亲封的镇北王,是您的七皇弟。”
“镇北王?”林芙笑得花枝乱颤,“一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傻子,也配称王?林阮,你还真把自己当王妃了?你不过是我们林家丢出来的一条狗,配了这个傻子,倒是正合适。”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进心里,我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我不能动怒。在他们眼中,我越是愤怒,就越是狼狈,他们就越是快意。
我必须忍。为了萧珏,也为了我自己。
我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太子妃说笑了。我与王爷是圣上赐婚,夫妻一体,自然是王妃。倒是太子妃,今日屈尊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我的平静似乎激怒了林芙。她最想看到的就是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样子。
她眼珠一转,目光停留在我发髻上的一支木簪上。那是我唯一没有变卖的首饰,也是萧珏送我的唯一一件礼物。是他神智还未完全混乱时,花了好几天,用一把小刀亲手为我削的,簪头是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
“哟,这是什么?”林芙伸手就要来拔,“堂堂王妃,就戴这种粗鄙的木头玩意儿?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来人,替王妃摘下来,本宫今日心情好,赏她一支金步摇。”
“不必了!”我猛地后退一步,厉声喝道。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这支木簪,是我的底线。
林芙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阮,你敢违抗我?”
“太子妃的赏赐,臣妾不敢受。”我护住发簪,一字一句道,“但这支簪子是王爷所赠,是我们的定情信物,臣妾绝不能摘。”
“定情信物?”周围的贵女们笑得更大声了,“一个傻子,还懂什么定情信物?”
“就是,怕不是她自己编出来哄人的吧!”
林芙的耐心彻底告罄,她脸上浮现出恶毒的笑:“好一个情深意重!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护住它!给本宫上,把那簪子给我抢过来,当场折断!”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立刻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她们的力气极大,我根本无法挣脱。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目光死死地盯着林芙,“林芙,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林芙笑得得意洋洋,亲自上前,伸手就要来夺我头上的发簪。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的萧珏,突然动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吼,猛地从我身后窜了出来,张开双臂,用他单薄的身躯挡在了我的面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林芙。
萧珏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抓着我的嬷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像是在保护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一个嬷嬷被他吓住,下意识地松了手。另一个却仗着他是个傻子,不屑地骂道:“滚开,你个小傻子!”说着,便伸出手要去推开他。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萧珏的瞬间,异变陡生。
萧珏猛地一矮身,躲过了她的推搡,然后以一种与他痴傻形象完全不符的迅捷,张口狠狠咬在了那嬷嬷的手腕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了屋内的宁静。那嬷嬷疼得面容扭曲,拼命想甩开,可萧珏却像一头小狼,死死地咬住不放,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将他纯白的衣襟染红了一片。
场面瞬间失控。
林芙和那群贵女吓得连连后退,面色惨白。
我趁机挣脱了另一个嬷嬷的钳制,冲到萧珏身边,急切地呼唤:“阿珏,松口!快松口!”
萧珏听到我的声音,身体一僵,似乎在犹豫。
我捧住他的脸,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颤抖:“乖,听话,松开。没事的,我在这里。”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疼得快要昏厥的嬷嬷,终于缓缓地松开了嘴。他退回到我身边,又变回了那个怯生生的模样,只是嘴角那抹刺目的血迹,让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林芙惊魂未定,指着萧珏,声音尖利地叫道:“疯了!这个傻子疯了!他敢伤我的人!来人啊,给我把他抓起来,乱棍打死!”
外面的侍卫闻声涌了进来。
我立刻将萧珏护在身后,挺直了脊梁,冷冷地看着林芙:“太子妃!七王爷心智不全,只是护主心切,并无恶意。您若今日非要在此动用私刑,打杀皇子,明日我就是拼着一死,也要告到御前,让圣上和满朝文武都来评评理,看看太子妃是如何欺凌痴傻的皇弟,罔顾手足之情的!”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林芙的头上。
她再嚣张,也知道“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名。萧珏再傻,也是龙子凤孙。她今天若真在这里打死了他,太子也保不住她。
林芙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她死死地瞪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那个嘴角带血、眼神却依然清澈懵懂的萧珏,最终不甘地一跺脚。
“我们走!”
她带着一群人,狼狈地离开了。
屋内终于恢复了平静。我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萧珏扶住了我,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角的血,然后抬起头,用那双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看着我,含混不清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阮,不、怕。打、坏人。”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我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放声大哭。这三年的委屈、隐忍、孤独和恐惧,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笨拙地拍着我的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哭,不哭,阿阮,不哭。”
哭了许久,我才渐渐平复下来。我抬起头,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却在他抬眸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似乎不再是孩童的懵懂。
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彻骨寒意的清醒和冷冽。
就像冬日里最锋利的冰棱,一闪而过。
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再看去,他又恢复了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正专注地看着我头上的木簪,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可我心中那份惊疑,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了。
一个信息差的种子,在我心底悄然种下。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守护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是我在等待他醒来。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比我以为的,要清醒得多?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颤,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期待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