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池底亡魂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顾砚舟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湿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他费力地转了转眼珠,映入眼帘的是暗红色的床帐顶,绣着些褪了色的缠枝花纹。
不是医院。
实验室的书架倒了,他记得最后一刻是古籍竹简劈头盖脸砸下来。
“少爷!您可算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凑过来。
顾砚舟侧过头,看见个穿着灰布袄子的老妇人,眼眶通红,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
记忆碎片猛地涌进来。
八岁。定远侯府。庶出。
生母早没了。池塘。
背后有人推了一把。水灌进鼻子,喘不过气……
他闭了闭眼。
“刘嬷嬷?”声音出口,顾砚舟自己先愣了。这嗓音细弱稚嫩,分明是个孩子。
“哎!是老奴!”刘嬷嬷用袖子抹眼睛,“吓死我了,真要吓死我了……您要是没了,老奴可怎么跟您娘交代啊……”
顾砚舟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劲。
刘嬷嬷赶紧扶他,往他背后垫了个半旧的引枕。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
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靠窗摆着书桌,桌上砚台里的墨都干了。
窗纸有些地方破了,三月的风从缝里钻进来,冷飕飕的。
“今儿是初几了?”顾砚舟问。
“三月十二了。”刘嬷嬷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您昏了一整天。来,先把药喝了。”
药味冲鼻。顾砚舟接过碗,抿了一口,苦得皱眉头。
“其他人呢?”他问得随意。
刘嬷嬷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侯爷昨儿个去西山大营了,得五六天才回。夫人那边……派春杏过来瞧了一眼,送了这帖药。”
语气里透着些忿忿,又不敢明说。
顾砚舟慢慢把药喝完。苦味在舌根蔓延,脑子却越发清醒。
盛景朝。承庆三年。都城燕京。定远侯府。
他是府里排行第八的庶子,生母原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抬了姨娘没两年就病逝了。
爹不疼,嫡母不爱,兄弟姊妹十几个,他排最末,也最不起眼。
“我怎么掉池子里的?”顾砚舟放下碗。
刘嬷嬷眼神躲闪:“说是……说是您自个儿在池边玩,脚滑了。”
“您信吗?”
老妇人嘴唇哆嗦两下,眼泪又下来了:“老奴当时在厨房领月例……要是老奴跟着,您哪能……”
那就是不信了。
顾砚舟没再追问。问了也没用,一个八岁庶子,一个老嬷嬷,能讨什么公道?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女孩子说笑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穿绸缎袄裙的丫鬟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八少爷醒啦?”打头的圆脸丫鬟笑道,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夫人惦记着呢,让送点红枣羹来补补气血。”
托盘上就一小碗羹,还飘着几点枣皮。
刘嬷嬷忙接过来,连声道谢。
另一个瘦高个的丫鬟瞥了眼顾砚舟湿漉漉的头发,嘴角撇了撇:“八少爷往后可小心些,春寒料峭的,池子边滑得很。这要是真出了事,多叫人心疼。”
话听着像关心,语气却凉丝丝的。
顾砚舟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那丫鬟:“谢谢姐姐提醒。不知是哪位兄长姐姐看见我滑下去的?该去道个谢才是。”
俩丫鬟对视一眼。
圆脸的那个干笑:“这……当时附近也没旁人,还是扫园子的老王头听见动静才喊的人。”
“哦。”顾砚舟点点头,不再说话。
丫鬟们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扭身走了。门一关,刘嬷嬷就朝门口啐了一口。
“装模作样!真惦记怎么不请个好大夫?就拿来这点东西……”
“嬷嬷。”顾砚舟轻声打断她,“我冷,想换身干衣服。”
刘嬷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衣柜里翻找。
衣服都是半旧的,料子普通,袖口还有些短了。
换衣服时,顾砚舟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瘦,脸色苍白,头发湿哒哒贴在额头上。
五官倒是清秀,眼睛很大,只是眼神怯生生的——那是原主残留的影子。
他对着镜子,慢慢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镜中孩童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傍晚时分,院子外头热闹起来。
各房各院开始传晚饭,脚步声、说话声、丫鬟小厮的吆喝声,隔着墙传过来。
顾砚舟这院子却冷清。
刘嬷嬷去大厨房拿饭,好半天才回来,手里提个食盒,脸色不太好看。
“又克扣了?”顾砚舟坐在桌前,手里翻着一本泛黄的《三字经》。
书页边角都卷了,上面还有些稚嫩的批注。
“说今儿个府里来了客,好菜要先紧着前头。”刘嬷嬷把菜摆出来,“就一碟炒青菜,一碟腌萝卜,俩馒头,连片肉都没有。”
顾砚舟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凉的,有点硬。
“往常也这样?”
“往常……好歹有点荤腥。”刘嬷嬷坐下,叹口气,“您别往心里去,等侯爷回来……”
“父亲回来,也不会来我这院子。”顾砚舟说得很平静。
刘嬷嬷不说话了,低头抹眼睛。
正吃着,隔壁院子传来笑闹声,听着像是几个孩子在玩闹。
有个男孩声音特别响:“……那傻子真掉池子里了?可惜没淹死!”
“小声点!”另一个女孩声音。
“怕什么?听见又怎样?一个姨娘生的,还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笑声飘过来,刺耳得很。
刘嬷嬷气得手抖。顾砚舟却像没听见,慢条斯理把青菜夹进嘴里,嚼得很仔细。
吃完晚饭,天还没全黑。顾砚舟让刘嬷嬷点了油灯,继续翻那本《三字经》。
盛景朝的文字和原本世界古代相似,四书五经也一样。
他前世教历史,古籍没少看,童子功还在。
只是这身体原主学得不怎么样。书上的批注歪歪扭扭,还有些错字。
“少爷,您刚好些,别费神了。”刘嬷嬷在灯下补衣服,“明儿个族学里告个假吧?”
“族学什么时候上课?”
“几乎天天都要去。”刘嬷嬷抬头,“可您这身子……”
“得去。”顾砚舟合上书,“不去,有些人该以为我真不行了。”
刘嬷嬷愣了愣,看着灯下小少爷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孩子哪里不一样了。
往常要是听见那些闲话,早该红眼睛了。
“嬷嬷。”顾砚舟忽然问,“府里现在最有学问的是谁?”
“那自然是老太爷了。”刘嬷嬷脱口而出,“老太爷当年可是探花郎!不过这些年身子不好,不大管事了。现在族学里是请的西席,姓周,也是个举人老爷。”
“祖父……”顾砚舟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了敲。
记忆里,那位祖父很少见这些庶孙。
逢年过节家宴上,能远远瞧见一眼,清瘦严肃的老人,话不多。
油灯噼啪炸了个灯花。
外头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经一更天了。
“睡吧。”顾砚舟放下书,“明日早些叫我。”
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看帐顶。身体的疲倦一阵阵涌上来,脑子却异常清醒。
八岁。侯府庶子。差点被杀。
前世卷学术,这辈子……怕是得卷点别的了。
窗外月光漏进来,冷冷清清照在地上。
顾砚舟闭上眼,把原主的记忆又细细过了一遍。
府里的人际关系,几个嫡兄嫡姐的脾性,下人们的眉眼高低……
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还是那片池塘。水草缠住脚踝,往下拽。
岸上有人影晃动,看不清脸,只听见笑声。
他猛地睁开眼。
天刚蒙蒙亮,刘嬷嬷已经在外面轻手轻脚烧水了。
顾砚舟坐起来,深吸一口气。
池底亡魂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得是另外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