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青竹笺总压在案头最下层,笺角染着经年的墨痕,像谁不慎滴在雪上的茶。
他是这条老巷里最后一位命理师,铺子门楣上“观微”二字褪了漆,
却总在阴雨天泛出浅淡的光。入梅那天,巷口的裁缝铺老板娘攥着一枚银簪来敲门,
簪头的海棠断了一瓣,她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朱砂:“林先生,您帮看看,
我家老周三天没回来了。”林砚指尖搭在银簪上,指腹触到簪身冰凉的水汽,他翻开青竹笺,
毛笔蘸墨时顿了顿——笺上竟先洇出一点淡青的痕,像初春刚冒芽的草。“往南走,
找有老槐树的桥。”他把银簪递回去,又补了句,“带块他常吃的桂花糕,别喊他名字,
等雨停时再开口。”老板娘半信半疑地走了,林砚望着窗外的雨丝,
指尖捻着那枚刚用过的毛笔,笔杆上还沾着青笺的气息。没人知道,
林砚的青竹笺不是普通的纸,是他十五岁那年,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师父说,
这笺能映出“因”,却改不了“果”,命理师能做的,不过是在因与果之间,铺一块浅滩,
让迷路的人少走些弯路。那年他不信,非要替隔壁病重的阿婆改命,结果阿婆多活了半月,
却让阿婆的孙子在放学路上摔断了腿。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动“改”的念头,
只敢循着笺上的痕迹,指一条最稳的路。第三日傍晚,雨果然停了。
老板娘抱着老周哭着来道谢,说老周在南桥的老槐树下晕了三天,
怀里还揣着给她买的新海棠簪,只是路上遇到小偷,争执时摔晕了过去。林砚点点头,
转身回了铺子,却见案头的青竹笺上,那点淡青的痕已经褪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墨印,
像谁轻轻叹了口气。夜里,巷口传来孩童的哭声,林砚出门一看,是卖糖画的老张的孙子,
手里攥着断了柄的糖画,说找不到爷爷了。林砚把孩子领进铺子,刚要翻开青竹笺,
却见笺上突然跳出一抹刺目的红,像滴在纸上的血。他心里一沉,
指尖的毛笔差点掉在桌上——这是他守着铺子这些年,第一次见青笺映出红色的痕。
“你爷爷是不是常去东头的废仓库?”林砚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孩子点点头,
说爷爷今天去仓库里找以前的糖画模子,让他在巷口等。林砚起身抓起伞,
又把案头的平安符塞给孩子:“你在这儿等,别乱跑,我去接爷爷。
”东头的废仓库早已断了电,林砚举着手机照明,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
还有淡淡的血腥味。老张躺在仓库角落,腿被掉落的木板砸伤了,脸色苍白。“林先生,
你怎么来了?”老张见了他,又惊又喜。林砚没说话,
目光落在仓库横梁上——那里挂着一根断了的绳子,绳头还缠着一点青竹丝,
和他案头青笺的材质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青笺映红,是“劫”,要么渡人,
要么渡己。方才他出门时,青笺上的红痕已经淡了些,想来是他替老张挡了一点凶险。
把老张送回家时,天已经亮了。林砚回到铺子,翻开青竹笺,那道红痕果然消失了,
只在笺角多了一道细小的裂痕,像被风吹破的蛛网。他拿起毛笔,
在裂痕旁写了三个字:“渡已渡人”,墨汁落在笺上,竟顺着裂痕慢慢晕开,
最后凝成了一点青,和初见时的颜色一模一样。后来,老巷里的人都说,
林先生的青竹笺特别灵,不管丢了东西还是迷了路,只要找他,总能有办法。可没人知道,
每次青笺映出痕迹,林砚的头发就会多几根白的,案头的青笺,也会多一道浅浅的痕。
入秋那天,林砚把青竹笺叠好,放进一个木盒里,又把“观微”的牌匾摘了下来。
巷口的老板娘来送桂花糕,见铺子关了门,只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命理非定数,人心即归途。”没人知道林砚去了哪里,只听说那天傍晚,
有个穿青布衫的人,背着一个木盒,往南边的山上去了。山脚下的老槐树旁,
落着一张青竹笺,笺上没有墨痕,只有一片淡淡的青,像初春刚冒芽的草,也像谁,
轻轻放下了一桩心事。南山的竹屋是林砚寻了半月才找到的,屋前有片半枯的竹林,
屋后淌着小溪,风一吹,竹叶落在溪面上,倒有几分像他案头的青竹笺。
他把木盒放在窗下的矮柜上,每日晨起扫扫竹叶,傍晚煮壶清茶,倒也过得清净,
只是夜里总梦见师父,梦见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青笺有尽,人心无穷”。
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猝不及防,林砚正煮着茶,忽听见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伴着几声微弱的咳嗽。他开门一看,雪地里站着个穿蓝布袄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
怀里抱着一只断了腿的猫,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雪粒:“先生,您能救救阿橘吗?
还有……我找不到爹娘了。”林砚低头,看见小姑娘的袖口沾着一点淡青的碎纸,
像极了青竹笺的材质。他心里一动,把人让进屋里,给小姑娘倒了杯热茶,
又找来布条给小猫包扎腿。小姑娘捧着茶杯,小声说她叫阿念,爹娘是跑船的,
前几日船在江上遇了风浪,邻居说爹娘可能出事了,她就抱着阿橘跑了出来,
不知道往哪儿去,只看见路边有片青竹,顺着竹林就找到了这里。夜里,
阿念抱着阿橘在里屋睡熟了,林砚坐在矮柜前,犹豫了许久,还是打开了木盒。
青竹笺躺在里面,笺面竟又洇出了痕迹,这次不是淡青,也不是赤红,而是像溪水般的浅蓝,
顺着笺纹慢慢蔓延,最后竟映出一艘小船的轮廓,船帆上还沾着雪。他指尖刚碰到笺面,
就想起当年阿婆孙子摔断腿的事,心口一阵发紧。可转念一想,阿念才七八岁,
若是没了爹娘,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叹了口气,拿起毛笔,
在浅蓝的船影旁轻轻画了一道短线,像给船指了个方向——他没敢改命,
只是想让阿念少等些时日。第二日清晨,雪停了,林砚送阿念到山脚下,
指着东边说:“往那边走,到江边的渡口等,第七天会有艘挂着‘陈’字旗的船来,
你爹娘就在那艘船上。”他又把木盒里的半张青竹笺撕下来,递给阿念:“拿着这个,
要是遇到危险,就把它放在水里。”阿念接过青竹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
对着林砚鞠了一躬,抱着阿橘慢慢走了。林砚站在雪地里,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转身回竹屋时,发现窗下的青竹笺上,那道浅蓝的痕迹已经褪了,笺面的裂痕却又深了几分,
像被雪冻裂的冰纹。第七天傍晚,林砚正在煮茶,忽听见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他开门一看,
阿念正牵着一对中年夫妇的手,怀里抱着已经能跑的阿橘,脸上满是笑意:“先生!
我找到爹娘了!他们说船被风浪吹到了别的渡口,多亏了您说的‘陈’字旗船,
才送他们回来的!”那对夫妇连忙道谢,说他们在船上遇到了一位姓陈的老船工,
老船工说前几日梦见一位穿青布衫的先生,让他多等一艘遇了难的船,
没想到真的遇上了他们。林砚笑着摇摇头,把他们让进屋里,煮了壶新茶。送走他们后,
林砚回到矮柜前,打开木盒。青竹笺静静地躺在里面,笺面的裂痕竟慢慢淡了些,
裂痕旁还多了一点浅浅的暖黄,像冬日里的阳光。他忽然明白师父当年的话,
青笺映的是“因”,改的不是“果”,而是人心——你帮人多走一步,人心暖一分,
青笺上的裂痕,便会淡一分。后来,南山脚下偶尔会有迷路的人,或是遇到难处的人,
顺着竹林找到那间竹屋。只是他们大多见不到林砚,只在屋前的石桌上看见一杯热茶,
还有一张小小的青竹笺,笺上写着短短的一句话,或是指个方向,或是说句安慰的话。
有人说,林砚成了南山的“竹神”,也有人说,他早就走了,只留下那本青竹笺。
只有屋前的竹林,一年比一年茂盛,春风一吹,竹叶落在溪面上,像无数张小小的青竹笺,
载着人心的暖意,慢慢漂向远方。春去秋来,南山的竹林绿了又黄,竹屋前的石桌换了新的,
溪水里的竹叶依旧年复一年漂向远方。林砚的头发已染满霜白,指尖握笔时偶尔会发颤,
唯有案头的木盒,依旧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里面的青竹笺,裂痕虽未完全消失,
却被那点暖黄晕染得愈发柔和。这年重阳,山上来了个穿素色长衫的年轻人,
背着一个旧布包,站在竹屋前,手里捧着一片干枯的青竹笺——那笺的纹路,
和林砚当年送给阿念的一模一样。“林先生,晚辈苏清辞,是阿念姑娘的同乡。
”年轻人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阿念姑娘临终前,让我把这个还给您,还说,
她这辈子,都记着您当年的恩情。”林砚接过干枯的青竹笺,指尖触到笺面粗糙的纹理,
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天,小姑娘抱着断腿的猫,睫毛上沾着雪粒的模样。
他把干枯的笺纸放进木盒,和剩下的青竹笺叠在一起,竟见那干枯的笺纸慢慢舒展,
与原笺贴合处,竟渗出一点淡绿,像枯木逢春般,晕开浅浅的生机。苏清辞坐在石桌旁,
说起了阿念的往后:阿念后来跟着爹娘守着渡口,每当有迷路的人、遇困的船,
她都会像当年林砚那样,递上一杯热茶,指一个方向,
还会把林砚教她的“人心即归途”挂在嘴边。直到去年冬天,渡口涨大水,
阿念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童,自己却没上来,临终前还攥着那半张青竹笺,
说要还给南山的林先生。“阿念姑娘说,她没能像您一样,用青竹笺观微辨因,却想学着您,
做别人的‘浅滩’。”苏清辞说着,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新做的青竹笺本子,
“晚辈也想学着您和阿念姑娘,帮衬身边有难的人,只是不懂命理,想请林先生指点一二。
”林砚没有翻开木盒里的旧笺,而是起身从屋前的竹林里,折了一根刚冒芽的青竹,
削成薄薄的笺纸,递给苏清辞:“我当年守着旧笺,总怕改了因果,后来才懂,真正的命理,
从不在纸上,而在心里。”他拿起毛笔,在新的青竹笺上写下四个字:“心善即吉”,
墨汁落在笺上,竟顺着竹纹,慢慢晕出一片淡淡的绿。“这青竹笺,不用来观因,
也不用来改果,只用来记两件事:一是帮过你的人,二是你帮过的人。
”林砚把笔递给苏清辞,“往后若有人来求你,不用看笺上的痕迹,
只问自己的良心——良心安处,便是正路。”苏清辞捧着新的青竹笺,眼眶泛红,
又深深鞠了一躬。临走时,林砚把木盒里那叠旧青竹笺也递给了他:“旧笺有尽,新笺无穷,
往后,就交给你了。”苏清辞走后,林砚坐在石桌旁,看着屋前的竹林,风一吹,
竹叶落在他的肩头,像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忽然想起师父,想起阿念,
想起老巷里的街坊,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笑意。这夜,南山的月色格外清亮,
竹屋里的灯亮了一夜,却没人再见过林砚。第二日清晨,有人路过竹屋,
只见石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茶旁压着一张青竹笺,笺上没有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