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北风跟带了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六岁的林微月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
小手被母亲张桂兰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她踮着脚,努力跟上大人的脚步,
嘴里还噙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含糊地问:“娘,咱们真的去乡下吃糖吗?
比这麦芽糖还甜的那种?”张桂兰脚步顿了顿,侧脸对着昏黄的灯笼光,神色藏在阴影里,
听不出情绪:“嗯,到了姥姥家,让姥姥给你买更甜的。”林微月眼睛一亮,
瞬间忘了手心的疼。她长这么大,只在去年过年时吃过一次麦芽糖,还是爹偷偷塞给她的,
转头就被娘发现,骂了句“丫头片子嘴馋”,连剩下的半块都收走给了弟弟林博文。
弟弟博文比她小两岁,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娘总说,博文是林家的根,将来要撑起门户的,
她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泼出去的水。马车轱辘碾过结冰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像要散架似的。林微月靠在车壁上,颠得头晕,可一想到“更甜的糖”,就忍不住咧着嘴笑。
她不知道,这趟路不是通往甜蜜,是把她扔进无边无际的寒冬里。不知走了多久,
马车终于停在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前。院子里堆着几捆干枯的柴禾,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
透着里面微弱的煤油灯光。“到了,下车。”张桂兰的声音冷了些,
拽着林微月的胳膊就往屋里拖。屋里暖烘烘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炕沿上搓麻绳,
看见她们进来,愣了愣,随即放下手里的活,起身时动作都带着颤:“桂兰?这大冷天的,
你咋来了?还带了月月……”是姥姥。林微月记得这个老太太,去年爹娘带她来过一次,
姥姥给她塞了颗煮鸡蛋,还摸了摸她的头,说她瘦得让人心疼。“娘,跟你说个事。
”张桂兰把林微月往炕边一推,语气直接得不带一丝犹豫,“博文大了,要上学堂,
家里开销大,月月留在你这儿养段时间,乡下空气好,也能帮你搭把手。
”林微月手里的麦芽糖“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她懵了,
仰起小脸看着张桂兰:“娘,你说啥?我不留在这儿,我要跟你回家。”张桂兰皱起眉,
狠狠瞪了她一眼:“哭啥哭?姥姥这儿不好吗?有吃有穿的,等博文再大些,娘就来接你。
”“我不!”林微月扑过去抱住张桂兰的腿,眼泪哗哗地掉,“娘,我听话,
我不抢博文的糖,我也不惹你生气,你带我回去好不好?”她的哭声细碎又委屈,
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刺耳。可张桂兰像是铁了心,弯腰掰开她的手,
力道大得让林微月疼得抽气。“死丫头,别缠人!”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不耐,
“家里养不起两个孩子,你是姐姐,让着弟弟是应该的!再闹,娘就再也不认你了!
”姥姥连忙上前,把林微月护在怀里,对着张桂兰红了眼:“桂兰,月月才六岁啊!
这么小的孩子,你把她扔在我这儿,她会想娘的……”“想啥?”张桂兰打断她,
语气硬得像石头,“她在这儿有你照顾,总比在家浪费粮食强。再说了,丫头片子养着费钱,
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倒不如早早就学着干活,省得惯出一身懒病。”她说着,
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扔在炕桌上:“这里有半斤白面,
算是月月这阵子的口粮。我先走了,博文还在家等着我呢。”林微月看着她转身就走,
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哭得更凶了,挣扎着要追出去:“娘!娘你别走!等等我!
”姥姥死死抱着她,老泪纵横:“月月,乖,别哭了……姥姥在,
姥姥陪着你……”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哐当”一声关上,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
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直晃。林微月趴在姥姥怀里,哭得几乎断了气。她不懂,
为什么娘突然就不想要她了?是因为她不够听话,还是因为弟弟比她重要?那半斤白面,
张桂兰说是她的口粮,可林微月后来才知道,姥姥把白面分成了十几份,每顿只敢放一点点,
掺着红薯面给她做糊糊吃,自己却只啃干硬的窝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乡下的日子苦,
姥姥靠编竹筐换米,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手指被竹篾划得满是伤口,浸了水就**辣地疼。
林微月跟着学,小小的手也被划得一道一道的,可她不敢哭,她怕姥姥更伤心。她最盼的,
是过年。总听村里的大人说,过年的时候,在外的亲人都会回家。
她就天天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县城的那条路,盼着能看见爹娘的身影。
第一年过年,雪下得特别大。她从早上等到天黑,冻得手脚发麻,也没等来任何人。
邻居家的王婶看她可怜,给她端来一碗热饺子,叹着气说:“月月,别等了,
你爹娘不会来的。我家男人去县城赶集,说看见你娘带着你弟弟买新衣裳呢,哪还记得你啊。
”林微月咬着饺子,眼泪却往下掉,砸在碗里,混着饺子汤,涩得发苦。第二年,
第三年……年年如此。偶尔,会有进城的邻居捎来爹娘的消息,却从来没有一句是问她的。
不是说博文又买了新玩具,就是说要给博文请最好的私塾先生,连一封信,
都全是问姥姥有没有攒下银钱,能不能给博文买些笔墨纸砚。十岁那年,
姥姥编了一筐特别精致的竹筐,让林微月进城去卖,说换了钱,能给她买几本启蒙的书。
林微月揣着姥姥给的几个铜板,走了三个时辰才到县城。她在集市上守了大半天,
才把竹筐卖了个好价钱,攥着钱,心里又喜又慌。她想起爹娘住的地方,
就在县城东头的巷子里,忍不住想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弟弟,看一眼娘也好。
她顺着记忆找到那条巷子,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
是弟弟林博文的声音:“娘,你看这个拨浪鼓,比上次那个好看多了!”“那是,
我家博文想要的,娘什么时候没满足过?”张桂兰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得让林微月陌生。
她忍不住扒着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林博文穿着崭新的棉袄,
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拨浪鼓,正笑着跑。张桂兰跟在后面,
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时不时喊一句“慢点跑,别摔着”。林建军坐在屋檐下,
抽着烟,看着他们娘俩,脸上满是笑意。那画面,温馨得刺眼。林微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爹娘不是不会笑,只是他们的温柔和笑意,从来都不属于她。就在这时,
林博文看见了她,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指着她大喊:“娘!你看那个野丫头!
扒着咱们家门缝看!”张桂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来,看见林微月的瞬间,
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嫌弃:“你怎么来了?一身穷酸气,
别碰脏了我们家的门槛!”林建军也站了起来,脸色沉得吓人:“谁让你来的?赶紧走!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让人知道我们林家有你这么个乡下丫头,还以为我们苛待你了!
”林微月攥着手里的钱,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想问问他们,这几年有没有想过她?
有没有记得她这个女儿?可话到嘴边,却被他们眼里的厌恶堵得死死的。
“我……我来卖竹筐。”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卖竹筐就赶紧去集市卖,
别在这儿碍眼!”张桂兰上前一步,推着她的肩膀就往外赶,“快走吧快走吧,
别让博文沾了你的穷气!”林微月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回头看了一眼,
看见林博文正拿着拨浪鼓朝她做鬼脸,爹娘的脸上,没有一丝不舍。寒风再次吹过,
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她的眼。她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一路跑出巷子,跑出县城,
跑回那条通往乡下的土路。眼泪模糊了视线,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她摔了好几跤,
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皮,渗出血来,可她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
比身上的伤口疼上千倍万倍。回到乡下时,天已经黑了。姥姥看见她一身狼狈,吓了一跳,
赶紧拉着她进屋,给她擦伤口。“月月,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林微月趴在姥姥怀里,压抑了一路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却只是呜呜咽咽的,
不敢大声:“姥姥……他们不想要我了……他们真的不想要我了……”姥姥抱着她,
拍着她的背,无声地流泪。过了好久,她从炕梢的木箱里翻出一本破旧的《女诫》,
小心翼翼地递给林微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半吊皱巴巴的铜钱。“月月,”姥姥的声音沙哑,却带着力量,“咱不看别人脸色,
也不盼着别人心疼。好好读书,把字认全了,将来就能走出这山沟沟,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钱,是姥姥攒着给你买书的,咱不靠他们,咱靠自己。”林微月接过那本旧书和半吊钱,
紧紧抱在怀里。书的纸页已经泛黄,边角都磨破了,却带着淡淡的墨香。她抬起头,
看着姥姥布满皱纹的脸,含泪点了点头。从那天起,
林微月心里的那个盼着爹娘来接她的小姑娘,好像死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个攥着旧书、憋着一股劲的林微月——她要好好读书,她要走出这里,
她要让那些弃她如敝履的人,将来高攀不起。只是那寒夜被抛弃的滋味,像一根刺,
深深扎在她心里,十年都没**,一碰就疼。十五岁的林微月,已经能独自撑起半片天了。
姥姥的咳嗽病拖了三年,入秋后愈发重,夜里常常咳得整宿睡不着,
胸口起伏着像风箱拉不动。林微月每天天不亮就上山采草药,
柴胡、桔梗、鱼腥草……凡是医书里写着能润肺止咳的,她都往竹筐里塞,
回来用砂锅慢慢熬,滤出的药汤带着苦涩,却成了姥姥活下去的指望。这天傍晚,
林微月背着半筐草药往家走,刚到村口就看见邻居李婶慌慌张张跑来,脸色煞白:“月月!
快!你姥姥晕过去了!”她心里“咯噔”一下,筐子都顾不上扔,拔腿就往土坯房跑。
屋里光线昏暗,姥姥躺在炕上,双眼紧闭,嘴唇干得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林微月扑过去握住姥姥的手,冰凉刺骨,她眼泪瞬间涌出来:“姥姥!姥姥你醒醒!
”李婶在一旁抹泪:“刚才还好好的,说要给你缝件新棉衣,拿起针线就倒下去了……月月,
这病拖太久了,得请大夫啊。”请大夫要花钱。林微月摸遍了身上的口袋,
只有几个铜板——那是她前几天抄书攒下的,本想给姥姥买块红糖润嗓子。这点钱,
连大夫的出诊费都不够。“我去借!”她猛地站起身,抹掉眼泪就往外冲。
村里的人家都不富裕,她挨家挨户敲门,鞠躬弯腰地求:“王婶,能不能借我点钱?
我姥姥快不行了,要请大夫……”“张叔,欠你的钱我开春一定还,先借我应急行不行?
”可大多是摇头叹气,要么说“家里也紧巴”,要么干脆关上门。
有几家曾受过姥姥编竹筐的恩惠,勉强凑了几十个铜板,加起来也不够一百文。
林微月攥着那把零散的铜板,手指发抖。她忽然想起县城的爹娘——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李婶,帮我照看一下姥姥,我去县城找我爹娘!”她把铜板塞给李婶,
“你先请个郎中来看一眼,我很快就回来!”不等李婶应声,她已经冲进了暮色里。
从乡下到县城,平时要走三个时辰,那天林微月几乎是跑着去的。晚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脚下的石子磨破了布鞋,脚踝崴了好几次,钻心地疼,可她不敢停。姥姥还在等她,
等她带钱回去救命。半夜时分,她终于跌跌撞撞跑到了县城东头的巷子口。林家的灯还亮着,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林博文的笑闹声。她扶着墙喘了口气,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拖着伤腿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张桂兰,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
脸立刻沉了:“深更半夜的,你来干啥?晦气不晦气?”“娘,姥姥快不行了,
”林微月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你借我点钱,请个大夫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张桂兰猛地甩开她的手,嫌恶地拍了拍衣服:“借钱?你姥姥那病就是个无底洞,
花多少钱都治不好,纯属浪费!家里的钱要给博文请先生,还要攒彩礼,
哪有闲钱给外人填坑?”“她不是外人!她是你娘啊!”林微月急得直跺脚,眼泪掉得更凶,
“娘,你就去看看她吧,她快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不见!”张桂兰斩钉截铁,
“我走了,博文谁照顾?再说了,老太太走了就找个坡埋了,多大点事,
犯得着大半夜跑来折腾?”屋里的林建军听见动静,走了出来,
抱着胳膊冷冷地看她:“林微月,你别不知好歹。当年把你放去乡下,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
现在还敢来要钱?赶紧走,别在这儿吵着博文睡觉!”林博文也从里屋探出头,
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喊:“姐你真讨厌!大半夜的哭哭啼啼,我明天还要去学堂呢!娘说了,
姥姥就是个老废物,死了正好,省得你总惦记着!”“你闭嘴!”林微月红着眼瞪他,
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就是她的爹娘,她的亲弟弟。在姥姥生死关头,他们想的只有自己,
连一丝怜悯都没有。“我不借钱了,”林微月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吓人,
“我就想让你们去送姥姥最后一程,她养了你一场,你们连这点情分都没有吗?
”张桂兰冷笑一声:“情分能值几个钱?去乡下一趟,耽误博文上课,你赔得起吗?赶紧走,
再不走我就放狗咬你了!”她说着,真的转身去院子里扯拴狗的绳子。
林微月看着他们冷漠的脸,看着屋里温暖的灯光,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再也没说一句话,
转身一步步往外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关门声,还有林博文的嘟囔:“真是个扫把星,
一来就没好事。”林微月漫无目的地走在县城的街上,半夜的风更冷了,吹得她浑身发抖。
她没有回去找李婶,也没有回乡下——她知道,就算回去,也凑不够钱救姥姥了。
她像个游魂似的,走到城外的山脚下,对着乡下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一遍遍地磕头,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头上,渗出血来:“姥姥,对不起……月月没用,
救不了你……”不知跪了多久,天蒙蒙亮时,她才起身往回走。脚步沉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回到乡下时,土坯房门口挂着白布条。李婶看见她,
红着眼走过来:“月月,你姥姥……凌晨的时候走了。她走之前,一直拉着我的手,
说让你别恨你爹娘,他们就是被‘儿子’迷了心……”林微月走进屋里,
姥姥静静地躺在炕上,脸上盖着白布。她走过去,轻轻揭开白布,姥姥的眼睛闭着,
脸上没有痛苦,像是睡着了。她没有哭,只是坐在炕边,握住姥姥冰凉的手,一遍遍地摩挲。
姥姥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疼她的人,也不在了。处理姥姥的后事,
全靠村里的乡亲们帮忙。没有棺材,就用姥姥攒下的几块木板钉了个简单的匣子;没有坟地,
村长就把村后山坡上的一小块地给了她。下葬那天,天飘着小雨。
林微月穿着姥姥给她缝的旧棉衣,跪在坟前,烧着纸钱,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的脸。
“姥姥,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会好好读书,走出这山沟沟。”她轻声说,声音很稳,
“以后我每年都来看你,给你带最好的纸,给你讲故事。”雨打湿了她的头发,
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乡亲们走后,她一个人在坟前坐了很久。
直到太阳落山,才起身回那间空荡荡的土坯房。屋里还留着姥姥的味道,
墙上挂着姥姥编了一半的竹筐,炕梢的木箱里,放着那本破旧的《女诫》,
还有姥姥没缝完的棉衣。她打开木箱,在《女诫》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
里面是姥姥攒下的半吊铜钱,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姥姥歪歪扭扭的字:“月月,好好读书,
别回头。”林微月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姥姥到死,
都在为她着想。她在屋里待了三天,把姥姥的东西收拾好,该烧的烧,该留的留。
第四天一早,她锁上了土坯房的门,把钥匙交给了李婶。“李婶,这房子麻烦你照看一下,
我走了。”“你要去哪儿?”李婶看着她,满脸担忧。“去县城,考县学。”林微月抬起头,
眼里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只剩下坚定,“姥姥让我好好读书,我不能辜负她。
”她背着简单的行囊,里面装着姥姥留下的旧书、半吊铜钱,还有那件没缝完的棉衣。
沿着那条她走了无数次的土路,再次走向县城。这一次,她不是去求谁,不是去盼谁,
是去走自己的路。县城的县学在西街,门口挂着“兴贤堂”的牌匾。她走到报名处,
接待的先生看她是个乡下丫头,又穿着破旧,皱着眉问:“你也想来考县学?
可知县学的规矩?学费一年二两银子,你拿得出来?”二两银子,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
林微月深吸一口气,从行囊里拿出自己抄的几篇文章,双手递过去:“先生,我没有学费,
但我能写字,能抄书,还能给学堂整理典籍。这是我的文章,您看看,如果我能考上,
我愿意用做工来抵学费,只求先生给我一个机会。”先生本不想看,可架不住她眼神恳切,
便拿起文章扫了一眼。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她的字,虽笔力尚浅,却工整有力,
透着一股韧劲;文章的立意,更是远超同龄的孩子,对《论语》的解读,
竟有几分独到的见解。先生放下文章,重新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人?
”“林微月,无师自通,跟着姥姥留下的书自学的。”先生点了点头,
沉吟片刻:“你的文章确实不错,是块读书的料。这样吧,我破例免你一半学费,
你平日里帮学堂抄书、整理藏书,剩下的学费,就用做工来抵。”林微月大喜过望,
“扑通”一声跪下去,对着先生磕了个头:“谢谢先生!学生一定好好读书,
不辜负先生的厚爱!”她终于,有学可上了。入学第一天,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背着姥姥留下的旧书,走进了县学的大门。同窗们大多是县城里家境不错的孩子,
看见她这副模样,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交头接耳地议论:“看她那样子,
是乡下跑出来的吧?”“县学怎么什么人都收啊,真是拉低档次。”“听说她爹娘不要她了,
被扔在乡下,姥姥死了才来县城的……”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林微月的心上。
她攥紧了手里的书,把头埋得更低,快步走到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下。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午休时,林博文带着两个跟班,堵在了她的座位旁。他穿着崭新的绸缎衣服,仰着下巴,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野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微月抬起头,
冷冷地看他:“我来读书,与你无关。”“读书?”林博文嗤笑一声,
伸手就去抢她桌上的书,“你也配读书?我爹娘说了,你就是个没人要的贱种,
只配在乡下喂猪!”林微月猛地按住书,眼神里带着怒火:“把你的手拿开!”“我就不拿!
”林博文用力一扯,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书页散了好几张。他还不解气,
抬脚就想往书上踩。林微月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他:“你凭什么毁我的书!
”林博文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娘!姐打我!
她欺负我!”不远处,张桂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看见儿子摔倒,立刻冲过来,
指着林微月的鼻子就骂:“你个杀千刀的死丫头!刚进县学就敢欺负博文?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林微月看着眼前这对蛮不讲理的母子,心里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念想,
也彻底熄灭了。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看着张桂兰,
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打他,是他自己摔的。还有,从今天起,我的事,你们少管。
我读我的书,走我的路,再也不会来烦你们林家。”说完,她抱着书,转身就走,
任凭张桂兰在身后跳着脚咒骂,也没有回头。阳光透过县学的窗户,照在她身上,
却暖不了她冰凉的心。姥姥走了,爹娘不认她,弟弟欺负她。她真的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可她不能哭,不能退。姥姥还在看着她,她要好好读书,要走出这泥潭,要活成一个人样。
她走到院子里的槐树下,把散了页的书重新理好,找了针线仔细缝补。风一吹,
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姥姥在轻声安慰她。林微月抬起头,望着天空,眼里闪着泪光,
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从今天起,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读书这一条路了。县学的日子,
是在抄书的墨香与同窗的白眼间熬过来的。林微月每日天不亮就起身,
先把学堂藏书楼的地面扫干净,再借着晨光抄半卷经书——这是她抵学费的活计,
一字一句都不敢含糊。早饭是从后厨讨的半碗冷粥,就着自己腌的咸菜咽下去,
正午便啃两个干硬的窝头,晚上又接着在油灯下温书到深夜。同窗们的嘲讽从未断过。
有人故意把她的砚台打翻,墨汁泼满她抄了半宿的书稿;有人在她背书时大声说笑,
让她被先生当众斥责;还有人背后编排她,说她“靠讨好先生才留在县学”,
话里话外全是腌臜。林微月从不与人争辩。砚台翻了,她就换块石头,
就着残墨重新抄;被打扰背书,她就等众人散了,在月光下把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听见谣言,
她只当没听见,转头把更多心思砸在书本上——她知道,嘴长在别人身上,
唯有笔下的文章、案头的功名,才能堵住那些轻视的嘴。先生们却渐渐对她另眼相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