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砸在挡风玻璃上的。不是落,是撞。每一滴都带着山涧的寒气,
狠狠砸在军绿色的巴士车身上,溅起的水花顺着车窗往下流,像一道又一道没擦干净的泪痕。
我坐在最后一排,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雨刷器在眼前左右摆动——左边,
是模糊的山影;右边,是更模糊的雨幕。车身晃了一下。不是颠簸,
是很轻的、像被什么东西蹭到的晃动。前排的小夏“呀”了一声,
手腕上绕了三圈的耳机线滑下来,一头挂在座位扶手上,另一头还缠在她的指节上,
像条没断气的蛇。“周师傅,这雨……会不会把路冲垮啊?”小夏的声音发颤,
手指攥着耳机线,越攥越紧,指节泛白。驾驶座上的老周没回头。他的背很直,
握着方向盘的手像焊在上面,指腹上有层厚茧,是常年握方向盘磨出来的。
副驾上放着个黑色的GPS,屏幕亮着,箭头却不是朝着隧道口的方向,
而是歪歪扭扭地往旁边的岔路偏,像只迷路的虫子。“不会。”老周的声音哑,
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石子,“这条道我跑了二十年,青雾山的雨,下不透。”话刚落,
“轰隆”一声。不是雷声。是更沉、更闷的声音,从车头方向传过来,
带着碎石摩擦地面的“咯吱”声,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山上往下滚。老周猛地踩下刹车,
车身瞬间前倾,我手里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纸页被风吹得乱翻——最后停在那张十年前的照片上:陈冬穿着蓝色的工装,站在仓库门口,
笑得很傻,身后是堆得很高的药材箱。“怎么了?”斜前方的苏医生站起来。
他穿件深灰色的夹克,怀里抱着银色的急救箱,箱子角磕在座位扶手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箱扣上碰了一下,又很快缩回去,
像是在掩饰什么。老周推开车门。雨立刻灌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探出头看了一眼,
又缩回来,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比窗外的雨幕还沉。“前面塌了。”他说,
“碎石堵了隧道口,后面……”他顿了顿,喉结动了一下,“后面的路也被落石封了。
”“封了?”李老师叫起来。她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撞在座位上,杯盖没拧紧,
蜂蜜水洒出来一点,在米色的针织衫上晕开一小块黄渍。她慌忙用纸巾去擦,手指却在发抖,
擦了半天,反而把污渍蹭得更大。车厢里响起一片掏手机的声音。“没信号。
”“我的也没有。”“这鬼地方……”抱怨声此起彼伏,只有最前排的林鹤没动。
他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黑色的西装外套很整齐,连一点褶皱都没有。
我盯着他的后脑勺。十年前,就是这张脸,
在法庭上指着陈冬说“我亲眼看见他杀了赵立”;就是这张脸,在陈冬被判无期徒刑后,
拿着赵立的仓库**合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林总,您不打电话吗?
”王伯的声音很轻。他坐在林鹤旁边,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五个苹果,
兜口露着一把水果刀,刀刃磨得很钝,连反光都没有。王伯把网兜往林鹤那边递了递,
“吃个苹果吧,润润嗓子。”林鹤没睁眼。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要推开,又停住了,
只是说:“不用。”王伯没收回手,就那么举着。车厢里的空气突然静下来,
只有雨声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
还有小夏的耳机里漏出来的音乐声——很轻的钢琴曲,调子很丧,
像陈冬在监狱里写的那些信里的句子。我弯腰去捡笔记本,指尖碰到一张纸。不是我的。
是从前面座位底下飘过来的,上面写着一行字:“隧道口,八点半。”字迹很潦草,
像是在匆忙中写的。我把纸折起来,塞进兜里,抬头时,正好对上苏医生的目光。
他的眼神很怪,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我手里的笔记本,几秒后,他移开视线,
低头去摆弄急救箱的扣。被困了快一个小时。李老师突然站起来,打开保温杯,
一股甜腻的蜂蜜味飘过来,压过了车厢里的潮味。“大家喝点水吧,暖暖身子。
”她给小夏倒了一杯,又给苏医生倒了一杯,“苏医生,您也喝点,看您脸色不太好。
”苏医生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时,顿了一下。他没喝,就放在腿上,
目光落在杯口的泡沫上,像是在数有多少个。“周师傅,您喝吗?”李老师走到驾驶座旁边。
老周摇摇头:“我不喝甜的,你给林总吧。”李老师犹豫了一下,走到林鹤旁边,
轻声说:“林总,喝点蜂蜜水吧,养胃。”林鹤终于睁开眼。他的眼神很淡,
扫过杯子里的水,又扫过李老师的脸,沉默了几秒,才伸手接过。杯子在他手里晃了一下,
蜂蜜水洒出来一点,滴在他的西装裤上,留下一小块深色的印子。他没在意,
就那么放在腿上,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着,节奏很慢,一下,又一下,像在倒计时。“林总,
您是不是不舒服?”苏医生突然开口。他站起来,走到林鹤身边,目光落在林鹤的脸上,
“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心脏不舒服?”林鹤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警惕:“没事。
”“我是医生,您要是不舒服,可别硬撑。”苏医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劝,又像是在逼,
“我这里有缓解疲劳的药,您要不要吃一粒?对心脏也有好处。”林鹤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盯着苏医生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好。
”苏医生从急救箱里拿出个白色的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一粒白色的药片,递过去。
他的手指碰到了林鹤的指尖,很快就缩回来,像被烫到一样。林鹤接过药片,没看,
直接放进嘴里,然后拿起腿上的蜂蜜水,喝了一口。我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
那瓶药——我早上在车站见过,苏医生从药店出来时,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个瓶子,
当时他还看了一眼手表,表情很着急。药片咽下去还没十秒,林鹤的身体突然僵了。
他的手猛地捂住胸口,手指紧紧攥着西装外套,把布料都攥出了褶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比车窗外的雨还白。他想说话,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只有粗气从喉咙里挤出来,
像破了的风箱,“嗬……嗬……”“林总!”苏医生立刻扶住他的胳膊,手却在发抖,
“您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林鹤没回答。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头歪向一边,
眼睛睁得很大,盯着车顶的荧光灯——那灯还在“滋滋”地响,一半亮,一半暗,
像他的生命一样,在慢慢熄灭。几秒钟后,他的身体软了下去,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杯子从他手里滑下来,摔在地上。蜂蜜水洒了一地,甜腻的味道混着雨的潮气,
变得有些恶心,像陈冬母亲下葬那天,我在坟前闻到的、腐烂的花味。小夏尖叫了一声,
往后缩了缩,耳机线缠在座位扶手上,扯得她的手腕发红。王伯手里的苹果掉在地上,
滚到我的脚边,上面还留着他咬过的牙印。李老师的脸色比林鹤还白,她往后退了一步,
撞到了座位,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蜂蜜水洒了她一鞋。苏医生探了探林鹤的鼻息,
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他的手很稳,指尖却在发抖。几秒钟后,他抬起头,
声音很沉:“没气了。”“没气了?”老周的声音变了调,他转过身,盯着林鹤的尸体,
“怎么会没气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像是急性心梗。”苏医生说,
“他有没有心脏病史?”没人说话。车厢里只有雨声,还有小夏压抑的哭声。我走过去,
蹲在林鹤身边,他的手里还攥着什么——是那个白色的药瓶,空的,标签上的字有些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