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丢下一句“你留在这里,陪陪她”,便将一室的沉寂与悲戚,都留给了我。
我慢慢地,走到床边。
阿姐。睡得很沉。一张曾经明艳张扬的脸,此刻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毫无生气。
若不是胸口还有那微弱的起伏,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她,却停住了。
我怕。
我怕惊扰了她这难得的(或许也是被迫的)安宁。
也怕,她若醒来,看到我,还会对我有那种彻骨的恨意。
青黛不知何时,悄悄地搬了张小杌子,放在床边。
“小主,您坐会儿吧。”
殿内的宫人们,大多都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人看我,也没有人议论。想来,是得了他或是李德全的吩咐。
我坐着,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阿姐。
时间,在香炉里那一缕细细的青烟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我的思绪,也飘得很远很远。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
在我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在定国公府后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那时候,阿姐已经是名动京城的贵女,而我,还是一个跟在后头,不起眼的庶妹。
我们并不亲近。
嫡庶有别,尊卑有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可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贪凉,偷吃了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夜里闹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
姨娘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声张,怕被主母责罚。
是阿姐。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深更半夜,提着灯笼,亲自去请了府里的大夫来。
她就站在我的床边,看着我。
“没出息的东西,”
“为了一碗吃的,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话说得很难听。
可她走的时候,却把她自己平日里最珍爱的一件白狐斗篷,留了下来。
她说:“夜里凉,盖着。”
那时候的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会用最严厉的话,说着最心软的关心。
她不是不疼我的。
只是,她的骄傲,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像寻常人家的姐妹那样,把关爱宣之于口。
可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是因为这深宫,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如果……
如果没有进宫,该多好。
阿姐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做个尊贵的正妻主母,掌管中馈,生儿育女。
而我,或许会被姨娘安排着,嫁给一个普通人家,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
我们或许,还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坐在一起,喝杯茶,说说话。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正当我沉浸在那些遥远的回忆里,床上的阿姐,轻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空洞的眼睛啊。
像一口枯了很久很久的井,里面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剩下死寂。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在殿内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来了?”
“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的,阿姐。”
“我……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慢慢地,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了她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他……走了吗?”
我点了点头。
“是啊,”
“他当然会走。”
“这里……多晦气啊。”
“一个失了宠的妃子,一个……留不住的孽种。他怎么会,愿意多待呢?”
“阿姐,你别这样说……”我哽咽着,想去握她的手。
她却把手缩回了被子里。
“别碰我。”她冷冷地说。
“姜眠,”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我斗不过你。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没了。”
“这皇贵妃的位置,这协理六宫的大权,这定国公府的荣耀……还有他……统统,都该是你的了。”
“你满意了吗?”
“不,阿姐,不是这样的!”我拼命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争!我什么都不要!”
“不要?”
“你说得真轻巧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要’?”
“你以为你躲在晚晴轩,就能置身事外了吗?你以为你做出那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太天真了。”
“姜眠,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拥有的是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那是……嫉妒。
还有,不甘。
“你什么都不用做,”
“你只要坐在那里,对他笑一笑,他就什么都肯给你了。”
“而我呢?”
“我步步为营,我小心算计,我为他,为定国公府,耗尽了心血……到头来,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有野心的女人。”
“凭什么?”
她问我,也像是在问天。
“就凭……你比我长得更像那个人吗?”
我愣住了。
那个人?
谁?
“谁?”我下意识地问出口。
阿姐看着我茫然的脸,眼神里,闪过一丝近乎怜悯的情绪。
“你竟然……不知道?”她喃喃自语。
随即,她又像是想通了什么,自嘲地笑了一声。
“也对。他怎么会告诉你呢?”
“怕你知道了,就不‘纯粹’了。怕你知道了,就不好‘拿捏’了。”
“阿姐,”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
她只是转过头,幽幽地问道:“你不好奇吗?陛下为什么,独独对你,另眼相看?”
“这宫里,比你美的,比你聪明的,比你家世好的,比你……会讨人欢心的,多的是。”
“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当然好奇过。
可我……不敢深想。
我怕想出来的那个答案,是我无法承受的。
“是……因为我性子安静,不争不抢吗?”
“不争不抢?”阿姐像是听到了一个更好笑的笑话,连肩膀都微微地,抖动了起来,“这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想往上爬?”
“你所谓的‘不争’,在他眼里,不过是……另一种更高明的‘争’罢了。”
“因为……有人替你争过了。”
“纯元皇后。”
她轻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纯元皇后。
孝贤纯元皇后。
是他的发妻,是他登基前,就病逝了的,唯一的妻子。
也是他心里,那片谁也无法触碰的,逆鳞。
我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起过。
说陛下与纯元皇后,是真正的少年夫妻,情深意重。
说皇后薨逝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不得势的皇子,他抱着皇后的灵位,在灵堂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登基之后,他力排众议,追封她为后,将她以皇后的规制,葬入了皇陵。
从此,中宫之位,一直悬空。
后宫妃嫔,来了又去,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他心里,早就住着一个,死了的人。
“我……和纯元皇后……很像?”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何止是像。”阿姐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可怜的的傻瓜,“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疏离的气质。”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像。只是那时候,你还小,没长开。后来……你越长,就越像。”
“爹爹和母亲,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在那年选秀,执意把你送进宫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从一开始,我进宫,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安排。
定国公府,早就把我当成了一颗,可以复刻“纯元皇后”的棋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
他对我那些莫名的善意,那些突如其来的宠爱,那些让我心旌摇曳的温柔……
都不是给我的。
都不是给姜眠的。
他只是,透过我的脸,在看另外一个,已经逝去了的人的影子。
我是一个……替身。
一个,聊以慰藉他相思之苦的,可怜的,赝品。
这个认知,比之前林嫔说的那些“君王权衡”,更让我感到……绝望。
如果是权衡,是算计,那至少证明,我姜眠这个人,本身,是有价值的。
可现在,我连这点可怜的价值,都没有了。
我唯一的价值,就是长得像另一个人。
多么可悲。
多么可笑。
我之前还在纠结,他对我的好,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现在,我连纠结的资格都没有了。
全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他对着一个影子,自导自演的,深情独角戏。
而我,只是个连台词都没有的,道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掏空了。
疼,都感觉不到了。
我看着阿姐,她似乎很满意我此刻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揭开别人的伤疤,尤其是这个“别人”还是抢走了自己一切的仇人时,那种**,或许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着”的证明。
“怎么,”
“接受不了?”
“你以为他真的爱你?爱你这个无趣的、除了摆弄花草什么都不会的、小门小户出身的庶女?”
“别做梦了。”
“他爱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
“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呢?”
她说着,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这些人,争来斗去,斗到头破血流,最后,都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念想罢了。”
“可笑不可笑?”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也很可怜。
我们,都很可怜。
而我,是那个,被动地,穿上了白月光外衣的,可悲的替身。
我们,谁也没赢。
都输给了那个,已经死去多年,却永远活在他心里的,纯元皇后。
“我知道了。”
许久,我平静的说道: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阿姐,”我站起身,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角,“你好好歇着吧。”
“我不打扰你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转身,向殿外走去。
青黛跟在我身后,小声地唤着我:“小主……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