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烛火在寂静的房间里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药草味和烈酒的味道。
苏月刚刚打上最后一个外科结,剪断了缝合线。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几乎虚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谢远的伤口,终于被处理好了。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结果堪称完美。
她看着床上那个陷入昏睡的男人,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然而,苏月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纷乱。
他不是太监。
这个认知,像一场剧烈的地震,将她过去几个月里建立起来的安全感和世界观,震得粉碎。
她之前所有的判断、所有的笃定,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他用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个让她一度心安的“事实”,原来只是他伪装的一部分。
“春儿,”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去外面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端一盆热水进来,再备一些干净的布巾。”
“是,**。”春儿看着**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凝重,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苏月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去谢远身上和她自己手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是谁?
一个正常男人,为什么要冒着灭族的风险,伪装成一个太监,爬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图的是什么?权力?金钱?还是……别的什么?
她想起他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药味,想起他耳后那道隐秘的伤疤,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一个阉人的狠戾和杀气。
无数的线索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飞速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第二天清晨,谢远从昏迷中醒来。
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床边,双眼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清醒地守着他的苏月。
四目相对,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胸口,然后,缓缓地落在了苏月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审视,而是多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暴风雨前的平静。
“你都看到了。”他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是。”苏月没有回避,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我看到了。”
“你不怕?”谢远问道,他以为她会惊慌,会恐惧,会立刻撇清关系。
苏月沉默了片刻,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
“怕。但我更想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个惊天的秘密,能换来的,必然是泼天的富贵,或者……血海深仇。督主,你是哪一种?”
谢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纠结于他身份的真假,而是直接跳到了问题的核心——动机。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你果然……很有趣。”他喘息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去告发我,好为你林家换一条生路。”
“告发你?”苏月自嘲地笑了笑,“督主,你未免太小看你自己,也太高看我了。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若是船,我就是船上的乘客,船沉了,谁也活不了。我为什么要蠢到自己凿船?”
她的比喻很直白,却也无比现实。
从她为他处理伤口,并保守住这个秘密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经和他彻底绑在了一起。
谢远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积蓄力气。
苏月知道,他默认了她的说法。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危险也更加牢固的默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月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谢远。她亲自为他换药、熬汤,用她的现代医学知识,让他的伤口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愈合着。
而两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仅仅是夜晚书房里的合作伙伴。谢远会默许她坐在自己的床边,看那些绝密的卷宗。他会听着她用那些新奇的词汇分析案情,偶尔还会就某个细节,与她争论几句。
“这次的刺客,虽然打着北疆乱军的旗号,但他们的武器制式、出手习惯,都指向了御林军中的某个派系。”苏月指着一份验尸报告,对躺在床上的谢远说道,“而且,他们选择在枫林坳动手,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能如此精准地掌握你的行踪,内鬼的级别,绝对不低。”
“你怀疑宁王?”谢远靠在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除了他,还有谁那么想让你死?”苏月反问,“他是皇子,你是父皇最信任的爪牙。你死了,东厂这把刀就断了,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证据呢?”
“暂时没有直接证据。”苏月摇了摇头,“但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查。一个皇子,要养这么大一批死士,所费不赀。你去查一查,宁王名下所有产业的资金流水,尤其是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米铺、布庄,看看有没有异常的大额资金调动。”
谢远的目光闪了闪,唇边勾起一抹冷意:“你倒是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苏月愣了一下。
“林建安。”谢远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苏月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父亲?”
“没错。”谢远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你以为你父亲,真的是因为弹劾同僚那种小事,就被打入天牢的吗?那不过是皇上为了保他,明面上给出的一个借口罢了。”
“什么意思?”苏月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父亲在被弹劾前一个月,曾秘密上了一道折子给皇上。那道折子上,写的不是别人,正是宁王。他查到宁王暗中与江南盐商勾结,利用漕运,私运铁矿,其数额之大,足以武装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苏月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迂腐耿直的文臣,却没想到,他竟然在暗中调查着如此惊天的大案!
“皇上当时根基不稳,宁王势大,又有太后做靠山,他不敢轻举妄动。为了保护你父亲不被宁王暗害,皇上只能借故将他打入天牢。那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谢远将所有的前因后果,缓缓道来。
苏月的眼眶瞬间红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一直错怪了父亲,也错怪了这场让她沦为棋子的婚姻。
“所以……”她抬起头,看着谢远,眼中闪烁着泪光,“我父亲的敌人,和你的敌人,是同一个人?”
“是。”谢远肯定地回答。
一个共同的敌人,让两人之间最后那点隔阂,也彻底消失了。
苏月对谢远的感情,也从最初的戒备、合作,多了一丝同病相怜的牵绊。她不再仅仅是为了自保而帮助他,更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洗刷冤屈。
而谢远,看着她因为得知真相而变得坚毅的眼神,那颗冰封了多年的心,似乎也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她分析案情时,那双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喜欢听她用那些奇特的理论,剖析人心;甚至喜欢她为自己处理伤口时,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并不讨厌。
半个月后,谢远的伤势基本痊癒。
那天晚上,他处理完东厂的公务,回到书房,却发现苏月正对着一盏烛火发呆。
“在想什么?”他走到她身后,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
苏月回过神,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在想,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第二次。
谢远沉默了。
他看着烛光下,她那张清秀而认真的脸,心中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他从未想过会做的决定。
“你跟我来。”他说。
他带着苏月,穿过书房,打开了一道隐藏在书架后的暗门。门后是一条狭长而幽深的密道。
苏月没有丝毫犹豫,提着灯笼,跟了上去。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
石室正中央,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一个简朴的灵台。
灵台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数百个黑色的灵位。
最上方的那个灵位上,用金粉刻着一行字——
“皇太子,李昭。”
苏月的呼吸,在看到那个灵位的瞬间,彻底停滞了。
前太子,李昭。
十年前,大胤王朝那场最血腥的宫廷政变中,被以“谋逆”之罪,满门抄斩的前太子!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了太子灵位旁边,那些属于太子妃、皇孙、皇孙女的灵位。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最角落里,一个最小的、甚至有些不起眼的灵位上。
上面刻着两个字——
李玄。
“十年前,东宫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谢远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响起,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沙哑和悲凉。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一脉,已经尽数葬身火海,无一幸免。他们不知道,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苏月,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伪装和掩饰,只剩下无尽的悲怆和刻骨的仇恨。
“我的真名,不叫谢远。”
“我叫李玄。前太子李昭,唯一的、活下来的儿子。”
石破天惊。
苏月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轰鸣,所有的猜想,在这一刻,都被这个更加残酷、更加沉重的真相,击得粉碎。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个权倾朝野的九千岁,那个冷酷无情的东厂提督。原来,在这层层叠叠的假面之下,藏着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独的复仇者。
“那场宫变……”苏月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李玄(谢远)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烈火,“主谋,就是如今的皇帝,我那位宅心仁厚的皇叔。而帮他清除所有障碍,将屠刀挥向我父王满门的刽子手,就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当时还是禁军统领的,宁王!”
“当年,是东宫的一位老太监,用自己的孙子,换下了我,将我藏在运送泔水的车里,才逃出了那个人间地狱。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我在他的帮助下,净了身,改了名,顶着一个真正小太监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这座吃人的皇宫。”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苏月却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毁天灭地的痛苦和仇恨。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他为什么要伪装成太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往上爬,接触到权力的核心。
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狠,常年服用那些伤身的药物,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
他为什么要活得像一块冰,因为他的心,早在十年前那场大火里,就随着他的家人,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苏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之前,她知道他不是太监时,是震惊。
而现在,她得知他真实身份后,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排山倒海般的同情与敬佩。
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年,才能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后,不崩溃,不沉沦,而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最屈辱的道路,隐忍十年,只为沉冤昭雪。
她看着他,眼中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这一次,不是为了演戏,不是为了求生,而是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心痛。
“所以……”她哽咽着,走上前,轻轻地,用自己的手,覆上了他因激动而紧握成拳的、冰冷的手背,“这些年,你都是这么过来的?”
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那柔软而温暖的触感,李玄(谢远)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第一次,在他展露出自己最阴暗、最不堪的一面后,有一个人,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反而向他走近了一步。
她的眼泪,像一滴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他冰封了十年的心上,烫出了一个缺口。
他看着她那双盛满了泪水,却无比清澈、无比坚定的眼睛,那眼中没有怜悯,只有懂得。
一种被理解的、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用十年时间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
他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只充满了无尽的脆弱、疲惫和依赖。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归宿的孩子,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苏月没有挣扎。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因为隐忍而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后背。
“没关系了。”她在他的耳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你不是一个人了。”
“你还有我。”
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满了死亡和仇恨的密室里,他们不再是算计彼此的合作伙伴,不再是虚与委蛇的假面夫妻。
他们是战友,是同谋。
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相互取暖、彼此救赎的,灵魂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