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凝在办公室的最后一线天光被城市吞噬时,终于直起了酸痛的腰。
空气里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惨白的LED灯下缓慢翻滚,像一场无声的雪。
桌上摊开的档案册、泛黄的照片、残缺的捐赠记录,构成了她过去三个月生活的全部地貌。
新展——“永恒的凝视:东西方镜鉴艺术考”——像一个臃肿而饥饿的巨兽,
吞噬掉她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原本就稀薄的社交生活。她揉了揉干涩的眼角,指尖冰凉。
对面的墙上,那面试衣镜大小的古镜,静静悬挂在尚未完工的展品预留位上。
镜框是暗沉的黑檀木,雕着繁复到近乎狰狞的缠枝纹与兽首,
铜质的连接件锈蚀成斑驳的深绿。它是上周才送来的,捐赠者匿名,
附着一页语焉不详的说明,声称其出自一座早已湮没的中世纪修道院地窖,
“传说能映照出观者最真实的自我”。夏晚凝当时只是扫了一眼说明,
嘴角牵起一个职业性的、略带疲惫的弧度。真实的自我?
博物馆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类附会神秘色彩的故弄玄虚。每一个生锈的箭头都曾属于亚瑟王,
每一片碎陶都盛过埃及艳后的眼泪。这面镜子,不过是又一件需要分类、考证、清洁,
然后打上灯光标签的器物罢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给它做初步的检测,
只是让助手暂时挂在那里,等核心展品布置完再说。此刻,
深夜的博物馆像一艘沉在海底的巨轮,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
她的办公室是这艘巨轮深处一个狭小的舱室,堆满了历史的残骸。她转过身,
习惯性地望向那面镜子,准备结束这漫长的一天。镜子里映出她熟悉的身影。苍白,瘦削,
套着略显宽大的米白色棉麻衬衫,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头发随意拢在脑后,
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一切都对,是她每天在镜中看到的那个疲惫的策展人夏晚凝。然而,
就在她的目光即将移开的瞬间——镜子里的那个她,眨了眨眼。不是同步的。
是在她眨眼之后,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迟滞之后,镜中人自己,轻轻地,
眨动了一下左眼。夏晚凝猛地僵住,呼吸骤停。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炸开,
瞬间爬满整个脊背。她死死盯着镜子。镜中的她也死死盯着她,
脸上的表情凝固着同样的惊疑。是她看错了。一定是太累了,长时间盯着泛黄的文献,
视力出现了瞬间的恍惚。眼睛干涩导致的肌肉抽搐。
她试图用所有合理的解释塞满瞬间空白的脑海,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掐进了掌心,
细微的刺痛传来。她慢慢,慢慢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肩膀,甚至刻意地扬了扬眉毛。
镜中的她也扬了扬眉毛。同步的。夏晚凝紧绷的心弦稍微一松,几乎要嘲笑自己了。看吧,
果然是错觉。她抬起右手,想去按发胀的太阳穴。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到额角时,镜中的她,
那只抬起的手,却快了那么微不足道的零点几秒,指尖已经轻轻点在了镜中影像的太阳穴上。
不是引领,不是滞后,是一种诡异的、不同步的模仿。仿佛镜中人拥有独立的行动意志,
只是恰好选择了与她相似的动作,并且,总是快上那么一丁点。寒意这次是彻骨的,
瞬间冻住了她四肢百骸。她像被钉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收缩。
她尝试微微偏头。镜中的头偏得更早,幅度略大。她屏住呼吸,极小幅度地翕动了一下鼻翼。
镜中影像的鼻翼,在她动作之前,已经完成了那个细微的起伏。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重负。那面镜子不再是一面普通的古董,
它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里面囚禁着一个与她一模一样、却在时间上微妙错位的存在。
黑色的檀木框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那些雕刻的兽首,
眼角似乎弯起了极其细微的、嘲讽的弧度。她想喊,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想跑,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理智在尖叫,让她立刻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面见鬼的镜子,
冲到楼下保安值班室去。但另一个声音,一种被冰冷恐惧激发出来的、近乎自毁的倔强,
却让她钉在原地。她不能逃。她是策展人,这里的负责人。一件“展品”吓跑了她?荒谬。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强迫自己再次抬起手,
这次是缓慢地、极具指向性地,用食指,隔空点向镜面——点向镜中那个“她”的眉心。
镜中的食指,在她刚刚开始动作的刹那,已经稳定地、决绝地,指了过来。
指尖几乎要穿透镜面,直抵她的额前。夏晚凝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办公桌上,
档案册哗啦滑落一地。她再也无法承受,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手提包,
踉跄着冲向门口。关门落锁的“咔嗒”声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
她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衬衫,粘腻地贴在背上。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扇门,也不敢去想门后那面镜子此刻映照着什么。空旷无人的走廊,
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在回荡,应急指示灯幽幽的绿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
投在两侧紧闭的门上,像另一个尾随的鬼魅。那一夜,夏晚凝在自家公寓的床上辗转反侧,
门窗反复检查了三遍。每一次合眼,都是那面幽黑的镜框,
和镜中那双快她半步、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天亮时,她脸色灰败,眼下乌青更重,
像生了一场大病。接下来的两天,她有意避开那间办公室,
用各种借口在其他展厅或仓库流连。但只要稍稍静下来,那股冰冷的窥视感就如影随形。
地检查身边的任何反光表面——电梯门的金属面板、同事的水杯、甚至电脑漆黑的待机屏幕。
每一个倒影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它们突然脱离她的控制。第三天下午,
她不得不回去取一份重要的保险文件。站在办公室门外,她做了足足五分钟的心理建设,
才用微微发颤的手刷卡开门。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给所有物品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那面镜子依旧挂在那里,黑檀木框在光线下呈现出细腻的纹理,
那些兽首雕刻也显得古朴沉静,甚至有些艺术品的优雅。
镜面清晰地映出窗格、办公桌的一角,以及她小心翼翼探入的半个身子。一切正常。
平静得仿佛那个深夜的惊悚从未发生。夏晚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随即涌上来的是一股强烈的自我怀疑和羞恼。真的是工作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她走近了几步,镜子完整地映出她戒备的身影。她尝试做了几个快速的动作——挥手,转头,
眨眼。镜像同步,分毫不差。她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果然是错觉。
看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或许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她甚至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转身去文件柜里取文件。拿到文件,准备离开时,她下意识地又回头瞥了一眼镜子。
镜中的她,也拿着文件,转身,回望。只是,镜子里的那个房间,窗外,
是沉沉的、浓墨般的黑夜。而她身后真实的窗外,阳光正好。“哐当!”文件再次散落在地。
夏晚凝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猛地扭头看自己身后的窗户——明晃晃的下午三点阳光。再看向镜中——漆黑一片,
只有办公室内景的轮廓和镜中“她”苍白惊恐的脸。镜中的时间,是错的。不,
不仅仅是时间。当她强忍着晕眩和恐惧,颤抖着走到镜子正前方,仔细观察。
镜中映出的办公室,细节与她所处的真实空间存在着越来越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差异。
她桌上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在镜中是生机勃勃、蜿蜒翠绿的。
墙上她亲手钉上去的、略有歪斜的展板示意图,在镜中是端正笔直的。
她昨天不小心碰倒在桌角、留下一小片难以察觉水渍的杯子,在镜中的桌面上干干净净。
甚至,镜中“她”身上那件米白色衬衫的领口,
有一枚她从未有过、也绝不可能佩戴的、样式古怪的紫水晶胸针。这不是一面镜子。
这是一扇窗。一扇通往某个类似但绝不相同空间的窗。而窗里的那个“她”,
正在用一种非人的、错位的方式,“模仿”着窗外的她。最深的恐惧攫住了她。
那不是对未知怪物的恐惧,而是对“自我”被剥离、被篡改、被另一个“存在”顶替的恐惧。
她是谁?镜子里的是谁?哪一个才是“真实”?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办公室,
怎么度过那个下午的。失魂落魄,对所有同事的问候充耳不闻。直到深夜,她又一次,
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回到了博物馆,回到了那扇“窗”前。她需要确认。
需要更多的证据。或者说,她已经被这面镜子彻底蛊惑了。这一次,她做了准备。
一个小型强光手电,一支录音笔,还有一部打开摄像功能的手机,支架撑在远处,
镜头对准镜子。她不敢靠得太近,站在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打开了手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