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蝉鸣刚起,老城区的槐树就落了满地碎影。江叙蹲在院子里擦拭那架斯坦威钢琴时,指腹蹭过琴腿的雕花,忽然摸到块凸起的木结——像极了温眠掌心里的那颗痣。
“在跟钢琴说悄悄话?”温眠端着两碗绿豆汤从屋里出来,瓷碗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苏晚刚才打电话,说藏书阁发现了沈先生当年的调音工具,让我们过去看看。”
江叙接过绿豆汤,凉意顺着瓷碗漫进掌心。自巴黎巡演回来后,他们成了藏书阁的常客,每周都会去整理沈清沅和温砚留下的手稿,像在替百年前的他们完成未竟的事。
藏书阁的木门“吱呀”作响,苏晚正趴在个打开的木箱前,鼻尖沾着层灰,像只偷喝了墨水的猫:“快看这个!”她举起个黄铜调音器,表面刻着缠绕的“S”和“W”,“是沈清沅和温砚名字的首字母!”
江叙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想起温眠琴盒里的备用调音器,上面也有模糊的刻痕,只是她从未在意过。温眠拿过两个调音器比对,瞳孔骤然收缩——磨损的纹路竟能完美重合,像两瓣拼合的银杏叶。
“这不可能...”温眠的声音发颤,“我这把是孤儿院院长给的,说...说是我父母留下的遗物。”
苏晚忽然从木箱底层翻出张泛黄的领养记录,纸张边缘已经虫蛀,却仍能看清关键信息:“温砚之子温恒,生于1945年,寄养于城西孤儿院...”
“温恒...”温眠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孤儿院院长临终前的话,“你父亲叫温恒,是位钢琴教师,可惜英年早逝。”他猛地看向江叙,眼里的震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我爷爷...是温砚的儿子?”
江叙的心跳骤然加速。沈清沅与温砚的孩子,温眠的祖父,她的祖辈与他的祖辈竟是亲兄妹?那他们手上的银戒、相似的掌纹、对《共枕眠》的默契...原来不是巧合,是血脉里的羁绊。
木箱的衬里忽然滑落,露出片藏在夹层的羊皮纸,上面画着架古琴的分解图,标注着“修复法”。苏晚忽然拍着额头:“差点忘了!市博物馆有架沈氏捐赠的古琴,说是损坏严重,一直修不好,说不定...”
博物馆的库房阴冷潮湿,那架“焦尾”古琴躺在丝绒垫上,琴身有道贯穿头尾的裂痕,像道凝固的闪电。江叙的指尖刚触到琴弦,就被股凉意惊得缩回手——裂痕边缘的木纹,竟与她掌心里的纹路走向一致。
“修复图上说,需要‘同源之木’填补裂痕。”温眠指着羊皮纸角落的小字,“还得用‘百年人血’做粘合剂...”
“人血?”苏晚的脸色瞬间发白,“这也太...”
江叙忽然想起老城区那棵槐树。搬家时锯掉过根枯枝,年轮的纹路与古琴惊人地相似,当时觉得可惜,就把木料收在了储藏室。而所谓的“人血”,或许是指某种植物汁液——沈清沅的札记里提过,薰衣草的汁液氧化后呈暗红色,能做天然粘合剂。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江叙的眼神异常坚定,“我们去试试。”
储藏室的钥匙**锁孔时,江叙忽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串钥匙,其中有把从未用过的铜钥,形状与储藏室的锁孔隐隐相合。她从铁盒里翻出钥匙,果然“咔哒”一声拧开了锁——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块用油布包裹的槐木,截面的年轮清晰得能数出圈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年。
“1923年...”温眠数着年轮上的刻字,忽然倒吸口凉气,“正是沈先生和温先生隐居水乡的年份!”
木料的断面还留着斧凿的痕迹,像只摊开的手掌。江叙忽然明白,父亲早就知道这木料的存在,他把钥匙藏起来,不是想隐瞒,是在等合适的时机——等她真正理解“传承”二字的含义。
修复古琴的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温眠按照图纸打磨槐木,指尖被木刺扎出细密的血珠,滴在木料上,晕开点点暗红。江叙熬煮薰衣草汁液时,手背被蒸汽烫出片红痕,却浑然不觉。
第七天清晨,当最后一道漆料干透时,朝阳恰好透过储藏室的气窗照进来,落在修复后的琴身上。裂痕消失了,新补的木料与旧琴身融为一体,年轮的纹路像条蜿蜒的河,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试试?”温眠的声音带着期待,眼里的红血丝比琴身的漆色更亮。
江叙拨动琴弦,清越的琴音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竟与《共枕眠》的前奏隐隐相合。苏晚忽然指着琴尾,那里的落款处多了行小字,是木料本身的纹路形成的——“百年同归”。
三人忽然都沉默了。阳光里浮动的尘埃,琴音里流淌的岁月,像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不需要言语,已然明了。
离开储藏室时,博物馆馆长追了出来,手里举着个褪色的锦盒:“差点忘了这个!是沈先生捐赠古琴时附带的,说要等‘能让琴重生的人’出现才能打开。”
锦盒里躺着卷琴谱,是《共枕眠》的古琴版改编,扉页上有行沈清沅的字迹:“待琴修复日,以血为墨,以心为弦,方得真意。”
江叙忽然想起温眠指尖的血珠,想起自己手背上的烫伤,忽然明白所谓的“血”,不是真的鲜血,是为所爱之物付出的热忱与执着。
回到老城区时,槐树下站着个穿囚服的男人,身形佝偻,两鬓斑白,却仍挺直着脊背。江叙的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琴谱“啪嗒”掉在地上——是父亲。
“小叙。”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手里提着个布包,“林阿姨说...你在修琴。”
江叙没说话,只是弯腰捡起琴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温眠悄悄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像道暖流,熨帖着她紧绷的神经。
“这是...你外公留下的刨子。”父亲把布包递过来,刨刃上的寒光映出他眼底的愧疚,“当年我不懂他为什么留着块破木头,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布包里的槐木刨子泛着温润的包浆,刨底刻着个“江”字。江叙忽然想起储藏室的木料断面,也有个模糊的“江”字——是外公修复古琴时留下的标记,父亲却从未告诉过她。
“琴修好了?”父亲的目光落在江叙身后的琴盒上,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江叙点点头,忽然解开琴盒:“你要听听吗?”
父亲的喉结滚动了下,缓缓点头。当《共枕眠》的古琴版旋律响起时,他忽然背过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阳光透过槐树叶,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幅被岁月揉皱又展平的画。
一曲终了,父亲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存折,塞进江叙手里:“里面是我这些年攒的钱,不多...够你们办场像样的婚礼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以前对你不好,以后...我会学着做个合格的父亲。”
江叙捏着存折,纸张的凉意抵不过掌心的温度。她忽然想起巴黎的船票,想起那杯未凉的桂花乌龙,忽然笑了:“婚礼不用太隆重,就在藏书阁办,简单就好。”
父亲的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背影在槐树下越来越小,像滴融入墨色的水。
“学姐,”温眠忽然指着槐树的树干,“你看!”
树皮上刻着两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们刚搬来时量身高画的。几个月过去,刻痕下方又冒出两道新的,像两只依偎的小鸟。江叙忽然想起沈清沅札记里的插画,沈宅的槐树上也有类似的刻痕,标注着“每年一寸,与君同长”。
暮色漫进院子时,苏晚发来张照片——藏书阁的紫藤架下,摆着两架旧琴,沈清沅的小提琴与温砚的钢琴并肩而立,琴身上落着片新抽的紫藤叶,叶脉与他们交握的掌纹完美重合。
“她说...”江叙看着照片,忽然读懂了岁月的暗语,“所谓传承,不是复刻过去,是带着爱与勇气,把日子过成新的模样。”
温眠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槐花香混着晚风漫进鼻腔:“那我们的新模样里,得有个小钢琴家,或者小小提琴手。”
江叙笑着转身,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眸里。月光爬上修好的古琴,琴弦在夜色里泛着银辉,像条流淌的河,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她忽然想起父亲冻结的账户,想起那些冰封的过往,忽然觉得都成了珍贵的注脚——正是那些寒冷,才让掌心的余温显得格外温暖。
“绿豆汤凉了。”江叙拉着他往屋里走,槐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像在为他们伴奏。
“凉了再热,就像日子,总有办法暖起来。”温眠的声音混着蝉鸣,在院子里轻轻回荡。
屋里的灯光漫出来,在地上投下块温暖的光斑。江叙看着温眠盛汤的背影,忽然想起沈清沅在札记最后写的话:“所谓永恒,不是账户里的数字,不是琴谱上的音符,是两个人一起把柴米油盐,过成诗的模样。”
她知道,故事还在继续。那些藏在年轮里的秘密,那些尚未说尽的话语,都将成为往后岁月的点缀。但只要身边有他,有琴声,有掌心相握的温度,哪怕槐树叶落了又生,哪怕古琴的弦音渐渐沙哑,他们也能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值得纪念的瞬间。
温眠端着热好的绿豆汤出来时,看到江叙正对着古琴微笑,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他忽然觉得,所谓的百年传承,所谓的命运羁绊,终究抵不过此刻的人间烟火——两碗热汤,一盏明灯,一个等你回家的人。
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