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宣读带来的巨大冲击波并未随着葬礼的结束而平息,反而在顾氏集团内部掀起了更猛烈的风暴。接下来的两天,我成了风暴的中心。顾泽的遗嘱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深潭,瞬间搅起了沉积多年的污浊。
张律师的办公室几乎被踏破门槛。顾家的远房亲戚、集团里手握实权的高管、甚至是一些我从未见过的、自称持有顾氏“原始股”的老人,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涌来。
“张律师,这遗嘱绝对有问题!顾总生前明明说过……”
“沈微?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七年前就被扫地出门的前妻,有什么资格继承顾氏?”
“股权怎么能落到一个外人手里?这关系到集团未来的稳定!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向法院提出异议!”
“张律师,顾总是不是被胁迫了?他立遗嘱的时候精神状态如何?我们要申请司法鉴定!”
质疑、指责、威胁,甚至**裸的利益交换许诺,各种声音交织在张律师那间充斥着法律文件气味的办公室里。张律师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冷静,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解释遗嘱的法律效力、顾泽先生立遗嘱时的清醒状态以及完备的公证程序。
“遗嘱是顾泽先生意识清醒、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在两位无利害关系的见证人及公证员面前签署的,程序完全合法有效。任何质疑,请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磐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作为漩涡中心的主角,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坐在张律师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沉默地翻看着顾泽遗产清单的副本。那些天文数字的股权、遍布全球的房产、价值连城的收藏……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符号,一堆可以换取元元未来的沉重筹码。律师团队在张律师的指挥下高效运转,替我挡掉了绝大部分的骚扰和压力。
真正让我绷紧神经的,是苏晚。
她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安静得反常。除了在葬礼当天歇斯底里的爆发,这两天她竟没有直接冲到我面前闹。但这反而更让人不安。
第三天下午,张律师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听了几句,脸色微微一沉,示意助理将一份文件递给我。
“沈**,苏晚女士的**律师刚刚提交了一份紧急申请。”张律师的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她向法院主张,顾元并非顾泽先生的亲生儿子,要求立即终止元元作为继承人的资格,并申请对元元和你本人进行亲子鉴定。”
亲子鉴定?
文件上冰冷的铅字像针一样刺进我的眼睛。苏晚……她果然从这里下手了!这个恶毒的女人!七年前,她就是用最下作的手段抢走元元,七年后,她竟敢质疑元元的血脉?这份恶毒,简直突破了下限!
一股冰冷的怒焰瞬间冲上头顶,我的手指用力捏紧了文件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痴心妄想!”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颤抖,“元元是顾泽亲生的!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晚她怎么敢……”
“沈**,冷静。”张律师抬手示意我稍安勿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从法律上讲,苏晚作为顾泽先生的法定配偶,在遗嘱继承存在争议的情况下,提出对继承人身份进行核实,是有一定依据的。法院很可能会受理她的申请,并指定鉴定机构。”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您放心,我们早有预案。顾泽先生立遗嘱时,已经预见到了这种情况。他留下了一份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转身,从身后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上面印着某家知名生物鉴定机构的标志。他当着我的面,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取出一份薄薄的报告。
“这是顾泽先生立遗嘱前一周,亲自带着顾元去做的亲子鉴定报告原件。”张律师将报告递到我面前,翻到最后一页,“结果显示,顾泽先生与顾元,生物学父子关系的概率大于99.99%。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权威机构的公章鲜红刺目。看着那近乎完美的匹配概率,一股混杂着巨大讽刺和苦涩的浪潮猛地冲击着我的心脏。顾泽……他连这一步都算到了?他留下这份报告,是为了保护元元的继承权,还是……为了在他死后,再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看,沈微,你恨之入骨的我,却握着你儿子唯一的护身符。
“太好了!”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狂喜瞬间压倒了那点可悲的讽刺,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有了这个,苏晚的阴谋就破产了!”
“是的。”张律师肯定地点头,“这份报告足以粉碎她关于血缘的质疑。但是,沈**,”他的表情并未完全放松,“苏晚绝不会就此罢休。血缘这条路走不通,她必然会从遗嘱的‘附加条件’入手。”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关键在于,您必须亲自、完整地操办顾先生的身后事。这是遗嘱生效的基石,也是苏晚唯一可以攻击的薄弱点。任何环节的闪失,都可能被她抓住大做文章。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您完成这个过程。”
阻挠我完成葬礼?
我攥紧了那份沉甸甸的鉴定报告,纸张的触感带来一丝冰冷的真实。苏晚那张因嫉妒和贪婪而扭曲的脸在我脑海中闪过。她当然会阻挠。她失去的不仅是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更是她苦心经营七年的“顾太太”身份和随之而来的所有光环。她怎会甘心?
“那就让她来吧。”我抬起头,迎上张律师的目光,眼神里所有的脆弱和犹豫都已被淬炼成冰冷的铁,“七天。张律师,麻烦你告诉苏晚和她的人,顾泽的葬礼,我会在七天内完成。骨灰入土为安,一刻都不会耽搁。”我刻意加重了“七天”这个期限,这不仅是给苏晚的宣战,更是给我自己的倒计时。
张律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明白。我会正式通知对方,并确保流程的合法性。另外,”他递给我一份打印好的日程表,“这是初步拟定的葬礼流程,从遗体告别、火化到最后的骨灰安葬,每一步都需要您签字确认。地点定在顾泽先生生前指定的西郊永安陵园,时间安排非常紧凑。”
我接过日程表,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时间节点。遗体告别(明日10:00)、火化(明日14:00)、骨灰安葬(七日后10:00)……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无比,也意味着,苏晚可能的反扑,随时可能到来。
“还有一件事,沈**,”张律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关于小少爷顾元。苏晚虽然无法撼动他的继承权,但她目前仍是元元的法定监护人。在葬礼期间,甚至在您正式获得抚养权之前,她完全有权利限制您接触元元。我担心……她可能会利用元元来**您,或者制造一些不利于您的局面。”
元元!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是啊,苏晚手里还有这张牌!那个可怜的孩子,现在还在她的控制之下!她会怎么对他?会利用他来威胁我吗?会在他面前诋毁我吗?一想到元元那双充满恐惧和茫然的眼睛,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
“我必须见到元元!”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至少,在葬礼开始之前,我必须确保他的安全!张律师,有没有办法?”
张律师沉吟片刻:“法律程序上,变更监护权需要时间,尤其是在顾泽先生刚去世的情况下,法院会更倾向于维持现状。但我们可以尝试向法院申请‘临时探视权’,基于母子亲情和即将进行的葬礼仪式,元元作为逝者唯一的儿子,理应参与。这或许是争取接触机会的突破口,但……需要时间,而且苏晚很可能会强烈反对。”
时间……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葬礼流程明天就要正式启动,苏晚随时可能对元元做出什么。
就在办公室内气氛凝重之时,张律师的助理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异样:“张律,沈**,楼下前台……顾元小少爷来了。”
什么?
我和张律师同时一怔。
“谁带他来的?”张律师立刻追问。
“只有小少爷自己,还有……苏晚女士家的司机送他到大门口,人已经走了。”助理回答。
苏晚主动把元元送来了?这绝对是个陷阱!她想干什么?让元元亲眼看着我“狼狈”地操办他父亲的葬礼?还是想利用孩子纯真的反应来**我、让我当众失态?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入脑海,但此刻,任何疑虑都压不住我见到儿子的迫切渴望。
“让他上来!快!”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终于,办公室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穿着黑色小西装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
是元元。
他比葬礼那天看起来更瘦小了些,脸色有些苍白,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惶和不安。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看起来很旧的小熊玩偶——那是我在他三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他竟然还留着!
“元元……”我下意识地站起身,声音哽在喉咙里,眼眶瞬间发热。
元元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用那双酷似顾泽、却盈满了脆弱和迷茫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他的小嘴唇抿得紧紧的,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误闯入陌生领地、随时准备逃跑的小鹿。
他认识我吗?他还记得我这个妈妈吗?苏晚这些年,到底给他灌输了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张律师和他的助理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们母子之间无声地流转。
我强迫自己压下汹涌的情绪,慢慢地、尽量轻柔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朝他伸出手,努力挤出一个最温和、最不具威胁性的笑容,尽管心脏已经痛得快要裂开。
“元元……别怕。到妈妈这里来,好不好?”
张律师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份沉甸甸的鉴定报告带来的短暂安宁。外面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元元小手的冰凉触感,和他紧紧抱着那只旧小熊时微微的颤抖。
苏晚主动把元元送来的反常举动,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扎进我的神经。她绝不会好心成全我们母子相见。这是挑衅,是宣战,更是一个**裸的警告——元元还在她手里,她随时可以收回这张牌,甚至……伤害他。
“沈**,”张律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流程已经启动。遗体告别仪式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开始。按照遗嘱要求和流程安排,您需要在仪式上作为主家亲属,最后单独瞻仰遗容,并在火化确认单上签字。这是关键的第一步,苏晚……不会轻易让你完成的。”
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走廊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将最后一点因元元出现而激起的柔软瞬间冻结。“我知道。”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想要什么,我很清楚。”
“我会全程陪同,确保流程的合法性。”张律师推了推眼镜,“但您务必小心,任何情绪上的失控,都可能被她利用。”
失控?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弄。七年前那个会在绝望中崩溃大哭的沈微,早就在和元元分离的日日夜夜里死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副为了夺回儿子而披挂上阵的冰冷盔甲。
“放心,张律师。”我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明天,我会准时到场。”
第二天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泼了墨,厚重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秋雨。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外,黑色的车辆排成了长龙。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水汽和浓重的、混合了各种昂贵香水的花圈气息,沉闷得令人窒息。
告别厅内,庄严肃穆的哀乐低回盘旋。黑压压的人群肃立着,目光或悲伤、或探究、或纯粹是好奇地投向正前方。水晶棺静静地停放在层层叠叠的白菊之中,顾泽躺在里面,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面容经过精心的修饰,显得异常安详,甚至带着一丝生前罕见的平和。这虚假的平静,掩盖了他骨子里的掌控欲和刻薄。
我穿着最素净的黑色套装,站在家属答礼区的最前端,身旁是同样一身黑的张律师。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探着,评估着。那些目光里,有昔日“朋友”的疏离和审视,有顾家亲戚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嫉妒,更有苏晚一党毫不掩饰的怨毒。
苏晚站在我斜后方几步远的地方。她今天收敛了许多,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长裙,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涂着暗红色唇膏的嘴唇和一双眼睛。那目光,隔着一层薄纱,冰冷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片,牢牢地钉在我的后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期待。她身旁站着那个年轻男伴,此刻也换上了一副肃穆的表情,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冗长的告别词,虚假的啜泣,程式化的鞠躬……时间在压抑的哀乐和虚伪的悲伤中缓慢爬行。终于,司仪用沉痛而洪亮的声音宣布:“现在,请逝者至亲,沈微女士,单独瞻仰遗容,并做最后的告别。”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牢牢锁定在我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挺直脊背,无视那些形形**的注视,在张律师无声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具冰冷的水晶棺。高跟鞋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孤独。
越靠近,棺中顾泽那张被精心修饰过的脸就越清晰。他的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在嘲弄眼前的一切,嘲弄我的被迫低头。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生理性厌恶的洪流猛地冲上我的喉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停在水晶棺前,隔着冰冷的玻璃,最后一次凝视这个毁掉我前半生的男人。七年分离的噬骨之痛,元元惊恐茫然的眼神……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中疯狂闪回。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的手心全是冷汗,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水味猛地从身后袭来。
“沈微姐,”苏晚那刻意压低、带着虚假哽咽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舔舐上我的耳廓。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我身后,隔着薄薄的黑纱,她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颈侧,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恶毒,“你看阿泽……他走得多安详啊。他一定没想到,最后送他走的人,会是你这个……他早就不要了的女人吧?”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我和离得极近的张律师能勉强听清,却字字淬毒。
“听说,”她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残忍快意的嗤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小腹,“你当年流产掉的那个野种,也是在这样的雨天没的?真是可惜呢……不然,今天说不定还能多一个给你养老送终的……”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那个被刻意尘封、血淋淋的伤口,被她用最恶毒的方式,在这个最不该被提起的地方和时刻,狠狠地撕开!流产……那个在顾泽出轨、苏晚逼宫的压力下,在我还懵然不知时就已经悄然流逝的孩子……那是我心底最深、最痛、永不能愈合的伤疤!
巨大的悲痛和灭顶的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眼前顾泽那张安详的脸瞬间变得狰狞扭曲!我想尖叫,想转身狠狠撕烂苏晚那张恶毒的嘴!
“沈**!”张律师沉稳有力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在我耳边炸响。他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恰到好处地用半个身体隔开了几乎要贴到我身上的苏晚,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隐蔽却有力地按在了我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手背上。
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拦住了即将决堤的情绪洪流。张律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遗嘱!元元!”
元元!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几乎被仇恨和悲痛吞噬的理智。元元惊恐的小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对,元元!为了元元!我不能在这里崩溃!不能让她得逞!遗嘱失效,苏晚会像饿狼一样扑向属于元元的一切!
我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几乎冲破喉咙的嘶吼和眼泪死死地压了回去!再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血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我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让最后一丝失控的火焰彻底熄灭。
我无视身后苏晚那如同毒蛇般阴冷得意的目光,无视周围无数道探究的视线,重新将目光投向水晶棺里的顾泽。然后,在张律师递过来的火化确认单上,拿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却异常稳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微。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清晰可闻。
签完字,我最后看了一眼棺中的人,眼神里再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终结的漠然。随即,在张律师的示意下,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脊背挺直如松,一步一步,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告别厅。身后,苏晚那道淬毒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的背影烧穿。
第一步,我走过了。苏晚的毒箭,没能将我射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