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知青情缘那个夏天,知青点最娇气的姑娘盯上了我。她总把最难吃的玉米饼塞给我,
半夜敲窗让我抓萤火虫。战友们说城里姑娘玩腻就会回嫁,让我别当真。
直到她拿到回城通知书那天,红着眼圈问我:「你要不要跟我走?」我掰开她攥紧的拳头,
把攒了十年的军功章倒进她手心:「早就是你的人了,还问啥。」---七五年的夏天,
蛤蟆湾子热得邪乎。地里的苞米叶子打了卷,蔫头耷脑,知了在河边的柳树上没完没了地叫,
叫得人心头发慌。日头毒辣辣地悬着,把土路晒得滚烫,脚踩上去,能烫起一层皮。
陈捍东刚从河里爬上来的,一身的水珠子还没甩干净,就被这日头逼得又想往回跳。
他是前年从部队回来的,伤了条胳膊,阴雨天就隐隐作痛,使不上大力气,
便回了这生养的屯子,拿起了放牛的鞭子。比起在部队,日子清闲,却也寡淡。他话不多,
性子硬,像河边那块被磨圆了的青石头,看着沉,也硌人。河对岸就是知青点。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和屯子里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只因为住了一群从城里来的青年,
便显得格外不同些。那些穿着蓝布制服、说话带着卷舌音的男男女女,
是这片黑土地上的异数。陈捍东不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偶尔在田埂上、在河边碰见,
也只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总觉得,他们和这里隔着一层什么,像油浮在水上,
融不进去。他们也确实娇气,拿锄头的手势别扭,割麦子会割到手,太阳一晒就头晕。
知青点里最娇气的,要数那个叫沈知瑜的姑娘。从省城来的,皮肤白得晃眼,
像刚剥壳的煮鸡蛋,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怯,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陈捍东记得她刚来时,站在公社大院门口,拎着个小小的皮箱,
身后是喧嚣的锣鼓和欢迎的红旗,她却只盯着脚下那双沾了泥的黑色搭襻布鞋,
眼圈微微泛红。这会儿,沈知瑜正和几个知青从地里回来,沿着河岸走。她落在最后面,
步子有些拖沓,手里攥着顶草帽,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汗水把她额前的刘海打湿了,
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脑门上。陈捍东牵着老水牛,准备去上游水草丰美的地方。
两人在窄窄的土路上迎面遇上。沈知瑜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扫过,
落在他牵着牛绳、骨节粗大的手上,又飞快地移开。陈捍东侧了侧身,让开路。她却停下了,
从挎着的、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书包里,摸索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手帕是淡蓝色的,
角上绣了朵小小的白色栀子花。“给。”她把手帕包递过来,声音不大,
带着点城里姑娘特有的软糯,却又有点硬邦邦的,像是鼓足了勇气。陈捍东没接,看着她,
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认得那手帕里包着什么,知青点中午发的玉米饼子,掺了糠的,
拉嗓子,最难下咽。“我……我吃不惯这个。”沈知瑜见他不动,把手又往前伸了伸,
几乎要碰到他**的、带着水汽的胸膛,“你干活累,你吃。”陈捍东还是没动。
他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根,和那双因为紧张而轻轻颤抖的长睫毛。他听说过,
有的女知青为了省事,或者为了换点别的什么吃的,
会把难吃的口粮塞给屯子里那些半大小子。可他陈捍东不是半大小子,
他是当过兵、杀过敌、立过功的陈捍东。“我不饿。”他声音沉哑,像石头磨过地面。
沈知瑜的手僵在半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旁边有同行的知青看过来,带着促狭的笑意。
她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忽然,她像是豁出去了,
一把抓过陈捍东垂在身侧的那只大手,不由分说地把还有些温热的饼子塞进他粗糙的掌心,
然后扭头就跑,草帽也忘了戴,身影很快消失在知青点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后。
陈捍东站在原地,掌心里那粗粝的触感和一丝残留的、不属于这里的体温,
让他觉得有点烫手。老水牛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他低头看了看那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饼子,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它揣进了裤兜里。
2萤火虫之夜从那以后,沈知瑜好像就盯上他了。隔三差五,她总能找到由头,
把那种拉嗓子的玉米饼子塞给他。有时是在河边,有时是在收工的路上,
有时甚至是在他放牛回来的屯口。她不再说话,只是飞快地塞过来,
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陈捍东拒绝过两次,但她下次照旧。他也就懒得再说了,
饼子要么喂了牛,要么揣回家,扔给隔壁饿得皮包骨头的土狗。屯子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说城里来的那个最漂亮的沈知瑜,看上了陈家的老大,那个闷葫芦似的退伍兵。
有人说她是图新鲜,城里姑娘,没见过这号硬邦邦的汉子;也有人说她是娇气,想找个靠山,
少干点活。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和陈捍东一起复员回来的战友耳朵里。他们常在晚饭后,
聚在陈捍东那间家徒四壁的土坯房里,抽烟,扯闲篇。“捍东,可以啊!不声不响,
把知青点最水灵的一朵花给摘了?”大刘用胳膊肘撞撞他,挤眉弄眼。陈捍东靠在炕沿上,
擦着他那把用旧了的军刺,头也没抬:“胡吣啥。”“咋是胡吣?我们都看见了!那姑娘,
见天儿给你送吃的!虽说那饼子喂狗都嫌磕牙,可人家有心啊!”另一个战友起哄。
“城里姑娘,细皮嫩肉的,跟咱们这儿的水土不服。”大刘吐出一口烟圈,语气老成些,
“她们就是下来镀层金,玩腻了,新鲜劲过了,家里一有门路,拍拍**就回城了。
谁真能看上咱们这土坷垃里的泥腿子?捍东,听哥一句,别当真,玩玩行,动真心可就傻了。
”陈捍东擦军刺的动作停了一下,刀刃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反射出一点寒光。他没吭声,
只是把军刺插回鞘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夜里,他躺在那张硬邦邦的炕上,
能听见隔壁知青点隐约传来的歌声,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带着点激昂又有点飘渺的革命歌曲。
他会想起沈知瑜那双很大,有时候怯生生,有时候又很执拗的眼睛。想起她把饼子塞给他时,
指尖那瞬间的触碰,冰凉,却带着汗意。他知道大刘他们说得对。他和她,是两路人。
像河里的鱼和天上的鸟,一个在水里,一个在云里,碰不到一起。可有些事,
不是道理能讲得通的。一天半夜,陈捍东正睡得沉,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惊醒。笃笃笃,
笃笃笃,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急切。他警觉地坐起身,手下意识地摸向枕边的军刺。
“谁?”窗外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一个压得低低的、带着颤音的女声:“是……是我,
沈知瑜。”陈捍东愣了一下,披上衣服,下炕开了门。月光很好,水银似的泻了一地。
沈知瑜穿着单薄的碎花衬衣,站在清冷的月光里,头发有些乱,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盛了两汪晃动的泉水。“怎么了?”他问,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沈知瑜似乎有些冷,抱着手臂,声音小小的:“我……我看见外面有好多萤火虫,
就在河边的草窠里,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带着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渴望,“你……你能帮我抓几只吗?就几只!”陈捍东看着她,
一时说不出话。半夜把他敲醒,就是为了抓萤火虫?他想拒绝。这要求太荒唐,太不合时宜。
他一个二十大几的大老爷们,退伍兵,半夜不睡觉,去给一个城里来的娇姑娘抓虫子?
像什么话。可他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看着那双盛满了期待和一点点不安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转身,
从门后拿出一个用旧报纸糊的、扑蜻蜓用的网兜,又找了个空的玻璃罐头瓶子。“走吧。
”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沈知瑜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大的笑容,像瞬间点亮的灯火。
她赶紧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夏夜河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萤火虫果然很多,
在草丛间、水面上悠悠地飞着,提着一盏盏绿色的小灯笼。陈捍东话少,动作却利落。
他看准了萤火虫飞行的轨迹,手中的网兜又快又准地罩下去,几乎从不落空。
沈知瑜就跟在他旁边,手里捧着那个玻璃瓶,每当他罩住一只,她就小声地欢呼一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翅膀上还沾着星点荧光的小虫,轻轻放进瓶子里。渐渐地,
玻璃瓶里聚集了十几只萤火虫,绿莹莹的光点在狭小的空间里明明灭灭,
映得沈知瑜的脸也朦胧起来。她捧着瓶子,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嘴角一直弯弯地翘着。
“真好看。”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像把星星装进去了。
”陈捍东没接话,只是停下了动作,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线条,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这一刻,
她身上那种平日里显而易见的娇气和不安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和欢喜。
他突然觉得,今晚的月亮,好像确实比往常要亮一些。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
快到知青点后墙时,沈知瑜停下脚步,转过身,把那个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递还给他。
“给你。”她说。陈捍东没接:“你留着吧。”沈知瑜摇摇头,
声音轻了下来:“放在我这里,明天就死了。它们……它们应该在外面飞的。”她顿了顿,
把瓶子塞进他手里,“你帮我……放了它们吧。”说完,她不等陈捍东反应,
快步走到墙根下,熟练地扒开几块松动的土坯,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弯腰钻了进去,
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陈捍东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个还有着微弱光亮的玻璃瓶。
瓶壁上传来的,是她残留的体温。他站了很久,直到瓶子里最后一点荧光也熄灭了,
才拧开瓶盖,对着夜空,轻轻一抖。几点微光晃晃悠悠地升起来,融进了漫天星斗之中。
3军功之誓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像蛤蟆湾子那条河,表面平静,
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暗流。转眼到了七六年秋天。风声渐渐紧了,关于知青回城的消息,
像秋天的蒲公英,一阵风来,就传得到处都是。知青点里的气氛也明显变了,有人兴奋,
有人焦躁,有人默默地收拾着本来就不多的行囊。沈知瑜来找陈捍东的次数,
不知不觉地少了。偶尔在田头垄间遇见,她也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不像以前,
总会想办法凑过来说两句话,塞点什么东西。陈捍东看在眼里,没什么表示。
他依旧每天放他的牛,种他的地,沉默得像山,像石头。只是有时,
他会不自觉地摩挲一下裤兜,那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了那种粗粝硌手的触感。
大刘他们又来喝酒,说起知青回城的事。“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这阵风一来,
啥情啊爱啊,都是狗屁!人家翅膀硬了,要飞了!”大刘咂摸着嘴里的地瓜烧,
语气有些唏嘘,又有些早已料定的得意。另一个战友接口:“可不是!我瞧见那个沈知瑜,
这两天跑公社跑得可勤快了,估计是活动回城的事呢!捍东,她没跟你说啥?
”陈捍东端起粗瓷碗,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烧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他摇摇头,
依旧没什么表情:“没啥好说的。”他心里明白,这一天早晚要来。只是当它真的逼近时,
心口某个地方,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闷闷地疼。九月底的一天,消息终于下来了。
公社公布了第一批回城知青的名单,大红纸上,沈知瑜的名字,赫然在列。
公布名单那天下午,陈捍东正在自家院子里劈柴。手里的斧头抡得又狠又准,
木柴应声裂成两半,木屑纷飞。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蜿蜒而下,
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院门被轻轻推开了。他动作一顿,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知瑜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列宁装,衬得皮肤愈发白皙。
她手里捏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那是回城通知。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
但此刻眼神却异常清亮,直直地望着他。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老榆树树叶的沙沙声。
她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是肥皂的干净气息。
“陈捍东。”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我拿到通知了。
”陈捍东“嗯”了一声,把斧头楔在木墩上,直起身,看着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紧抿的嘴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知瑜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眼圈迅速泛红,水汽在里面聚集,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你要不要……”她吸了一口气,
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那几个字问出来,“……跟我走?
”问出这句话,她好像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手指死死地攥着那张决定命运的通知书,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期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
她知道这个要求多么不合常理,多么异想天开,可她还是要问。她想知道,
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坚硬的男人,会不会为了她,冲动一次,疯狂一次。陈捍东沉默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他看着她通红的眼圈,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看着她攥得紧紧的手。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他缓缓地伸出手,不是去拉她,
而是握住了她那只紧攥着通知书的手。他的手掌很大,粗糙,布满厚茧和旧伤疤,温热,
甚至有些烫人。沈知瑜的手在他掌心剧烈地一颤,想缩回去,却被他稳稳地他的手掌很大,
粗糙,布满厚茧和旧伤疤,温热,甚至有些烫人。沈知瑜的手在他掌心剧烈地一颤,
想缩回去,却被他稳稳地握住。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
伸进自己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内衣口袋里,摸索着。然后,他掏出了一把东西。
沉甸甸的,叮当作响。是军功章。好几枚,有圆的,有方的,在夕阳的余晖下,
闪着暗金色的、并不耀眼,却沉实厚重的光。有的边角已经磕碰出了痕迹,
缎带也显得有些旧了。他把这一把军功章,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地,
放进她那只因为紧张而依旧微微蜷着、被他掰开的手心里。冰凉的金属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
“早就是你的人了。”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和肯定,“还问啥。”沈知瑜彻底愣住了。她低下头,
呆呆地看着手心里那几枚沉甸甸、带着他体温的军功章。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
却仿佛诉说着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沉默,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坚守。过了好几秒,
巨大的、汹涌的浪潮般的情绪才猛地冲垮了她一直强撑的堤坝。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那些冰凉的金属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她不是小声啜泣,
而是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放声哭了出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汗湿的、坚硬的腰身,把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滚烫的胸膛上,
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不安、委屈和此刻巨大的欢喜,都哭出来。陈捍东身体僵了一下,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但很快,他抬起那只没有伤病的、有力的手臂,缓缓地,有些笨拙地,
圈住了她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像抱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需要他用全部生命去守护的珍宝。院子里,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远处,
蛤蟆湾子的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带着落日的余晖,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沈知瑜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陈捍东胸前的粗布汗衫湿了一大片,
夏末的风吹过,带着凉意,贴在她的脸颊和他的皮肤上。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说别的话,
只是那只环着她的手臂,稳定而有力,像一道沉默的堤坝,圈住她所有决堤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