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投资吗?”
这六个字,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不知道该回什么。
谢初扬这是什么意思?同情?施舍?还是又一种新的、更高级的嘲讽方式?
“奈雪?奈雪?发什么呆呢?”我爸还在旁边兴奋地上蹿下跳。
“快!这个什么‘新农观察’不是说要来采访我们吗?
你赶紧跟人家联系一下!咱得好好准备准备,把鱼塘打扫干净,再拉个横幅!
就写‘热烈欢迎新农观察莅临指导’!”
我一个头两个大。
“爸,你先冷静一下。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我试图跟他解释,“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什么大V,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朋友圈?还说我授权了?”
“嗨呀,现在是网络时代嘛!信息传播得多快!”郑柏林显然没把这当回事。
“肯定是人家觉得咱这鱼塘有特色,有新闻价值!这是好事啊!是咱们翻身的好机会!”
我看着他那张被希望冲昏了头脑的脸,知道跟他解释不清楚。
这背后,肯定有事。
而那个源头,十有八九就是谢初扬。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和谢初扬的对话框,打字。
「是你搞的鬼?」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他又不回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像个高高在上的神,偶尔投下一颗石子。
看你在水里扑腾挣扎,他却隐在云端,不言不语。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接下来的一个上午,我的手机就没消停过。
先是那个“新农观察”的记者打来电话,说他们下午就到,要对我进行一个深度专访。
紧接着,村长也打来电话,语气激动又谄媚。
说镇上领导听说了我们鱼塘的事,高度重视,下午要陪同记者一起过来视察。
我爸已经彻底陷入了狂喜。
他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当年当老板时穿的唯一一套西装。
虽然已经又旧又肥,还是宝贝似的熨了又熨。
然后又跑到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堆烟酒糖茶,准备招待“贵客”。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乡亲们奔走相告,说我们老郑家要上电视了,要出大名了。
不少人跑到我们家鱼塘边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架势,比看大熊猫还热闹。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搞得精疲力尽。
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就像一个精心布置好的舞台。
而我爸和我,就是那两个被推到聚光灯下的、茫然无措的小丑。
而那个导演,谢初扬,却迟迟不现身。
下午两点,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和几辆镇上的小轿车,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我们鱼塘边上。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然后是满脸堆笑的村长和镇上领导。
我爸穿着那身滑稽的西装,满头大汗地迎上去。
跟领导们挨个握手,嘴里说着颠三倒四的客套话。
我躲在人群后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郑老板啊,你可是咱们镇的致富带头人啊!”一个看起来像是镇长的中年男人拍着我爸的肩膀。
官腔十足,“你这个生态养殖的模式,很有创新,很有前景!我们要大力推广!”
我爸被夸得找不着北,只会一个劲儿地说:“领导过奖了,过奖了。”
我听得直想翻白眼。什么生态养殖?
我们就是最普通的土法养鱼,要不是我天天盯着,鱼都得病死一大半。
就在这一片虚伪的吹捧和热闹中,那辆黑色商务车的后座车门,才缓缓打开。
一只锃亮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皮鞋。
先探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踩在了满是泥土的地面上。
然后,一条笔挺的西装裤腿。
最后,一张我刻在骨子里、两年没见却依然清晰如昨的脸,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谢初扬。
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英挺又疏离。
他微微皱着眉,似乎不太适应乡下这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空气。
他一出现,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镇长和村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
“谢总!谢总!您可算来了!一路辛苦!”
“谢总,欢迎欢迎!”
谢总?
我愣住了。
谢初扬什么时候成“总”了?他不是还在读研吗?
谢初扬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而我,感觉自己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真的来了。
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闯进了我的生活。
“郑奈雪。”他开口了,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低沉,没什么起伏。
我爸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挤过来,看看谢初扬,又看看我,一脸茫然:“闺女,这位是……”
“爸,这是我……”我卡住了,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前男友?好像不太合适。
“叔叔好,我叫谢初扬,是奈雪的朋友。”
谢初扬倒是很自然地接了过去,还对我爸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一拍大腿:
“哦!你就是初扬啊!哎呀呀,本人比照片上还精神!”
我简直想当场去世。我爸什么时候看过他照片?
“快快快,贵客,里面请!”我爸热情地要去拉谢初扬的胳膊。
谢初扬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洁癖还是那么严重。
“不用了,叔叔。”他指了指那片鱼塘,“我就是过来看看。”
“对对对,看鱼塘,看鱼塘!”镇长赶紧凑上来,对着记者们一挥手。
“来来来,摄像老师,镜头对准!让我们谢总和郑老板,一起为我们展示一下这现代化的渔业基地!”
于是,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出现了。
我爸,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像个乡镇企业家,满脸红光地站在塘边。
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吹嘘着他的“养鱼经”。
谢初扬,一身高级定制西装,纤尘不染地站在他旁边,像个来乡下视察工作的霸道总裁。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偶尔点点头,但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中心。
而我,被挤在人群外,像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我看着谢初扬。阳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好像瘦了点,也更成熟了。
不再是那个会在篮球场上对我使坏,会在图书馆里抢我零食的少年了。
他现在是“谢总”了。
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谢总”。
“……我们这个鱼啊,吃的是纯天然的饲料,喝的是山泉水,所以肉质特别鲜美。
跟市面上那些饲料鱼完全不一样!”我爸还在唾沫横飞地吹牛。
我听得脚趾都抠紧了。什么山泉水?就是旁边河里抽上来的水。
什么纯天然饲料?就是我每天去镇上批发市场买的最便宜的那种。
记者们显然很吃这一套,快门按得咔咔响。
“谢总,您作为这次‘新农计划’的投资方,对郑老板这个项目有什么看法?”一个记者把话筒递到了谢初扬嘴边。
投资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是他。
谢初扬终于开口了。
“很有潜力。”他言简意赅,“郑老板的理念很先进,符合我们对未来农业的设想。”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理念?我爸的理念就是“发大财”。这还先进?
“那谢总这次是打算投资多少呢?方便透露吗?”记者追问。
谢初扬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
然后,他对着镜头,缓缓说出了一个数字。
“先投五百万,看看效果。”
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爸直接傻眼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五百万?
就我们这个破鱼塘?
谢初扬是疯了吗?还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哇!五百万!谢总真是高瞻远瞩,魄力非凡啊!”镇长带头鼓起了掌。
一时间,掌声雷动。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场荒诞的戏剧。
谢初扬,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为用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你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可以对我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吗?
一股无名火从我心底烧起来。
等那群人簇拥着谢初扬和我爸去小平房里“洽谈合作细节”的时候。
我一个人走到了鱼塘的另一头,找了个没人的角落。
我拿出手机,再次点开和谢初扬的对话框。
「谢初扬,你给我出来。」
这次,他回得很快。
「我在你家。」
「我知道!你马上给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在谈正事,忙。」
我气得差点把手机掰了。
谈正事?跟谁谈?跟我那个连成本和利润都算不清楚的爹谈吗?
我等不了了。
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小平房走去。
我倒要看看,他这个“谢总”,到底要演一出什么戏!
我走到小平房门口,正好听到里面传来我爸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
“五百万!谢总,您放心!我保证把这个鱼塘做成全国第一!不!世界第一!”
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了门。
“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