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黏腻的凉,淅淅沥沥地打在相府西跨院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泥点,像极了苏瑾此刻的心境。她刚把最后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月白襦裙晾在竹竿上,指尖便被竹篾划开一道细口,渗出血珠,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很快凝住,成了一点暗沉的红。
“苏瑾!死丫头片子磨蹭什么?夫人的莲纹锦鞋还没擦呢!”粗哑的呵斥声从廊下传来,是负责西跨院杂役的张妈妈。她手里捏着根藤条,鞋尖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响,目光扫过苏瑾时,像淬了冰。
苏瑾忙将受伤的手指藏到身后,屈膝行礼:“张妈妈,奴婢这就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及笄的细软,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稳。三年前她刚进相府时,还是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孤女,如今虽仍低眉顺眼,眼底却已没了当初的惶恐——那惶恐早被日复一日的磋磨,磨成了藏在棉絮里的针,不扎人,却也不会轻易断。
擦夫人的锦鞋是件精细活。相府夫人柳氏最喜那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缎鞋,鞋头缀着两颗圆润的东珠,鞋帮上的金线要擦得发亮,却又不能磨损分毫。苏瑾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块浸了松节油的软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鞋帮。雨丝飘落在她的发梢,她却不敢抬手拂去,只盯着鞋上的莲纹,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她本是苏州苏家的**,父亲曾是当地有名的绸缎商,家里有绣楼,有良田,她还跟着母亲学过三年的苏绣,绣出的鸳鸯能引得蝴蝶落上来。可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父亲被诬陷通敌,苏家满门抄斩,她因为当时在乡下外婆家,才侥幸逃过一劫。可没过多久,外婆病逝,她被人牙子卖到京城,辗转进了相府,成了最底层的丫鬟。
“想什么呢?鞋擦好了没有?”张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带着不耐烦。苏瑾猛地回神,忙将锦鞋捧起来,双手递过去:“妈妈您看,擦好了。”
张妈妈接过鞋,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手指在金线处摩挲着,忽然冷笑一声:“你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这里还有点灰,眼睛瞎了不成?”她扬手就要打,苏瑾下意识地偏头躲开,那巴掌擦着她的脸颊过去,带起一阵风。
这一躲,倒让张妈妈更生气了:“好啊,你还敢躲?反了你了!”她举起藤条就要抽,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张妈妈,何必跟一个小丫鬟动气呢?”
苏瑾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襦裙的丫鬟站在门口,发髻上插着一支碧玉簪,眉眼温和,正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春桃。张妈妈见了春桃,脸上的怒容立刻消了大半,堆起笑容:“是春桃姑娘啊,这丫头做事不用心,我正教训她呢。”
春桃走到苏瑾身边,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后的手指上,那里的血珠已经干涸,留下一道暗红的印子。她没点破,只是笑着对张妈妈说:“夫人让我来取锦鞋,说等会儿要去慈安院给老夫人请安。这鞋看着擦得挺好的,许是妈妈眼花了。”她说着,从张妈妈手里接过锦鞋,又对苏瑾道:“你跟我来,夫人还有事吩咐。”
苏瑾愣了一下,连忙跟上春桃的脚步。穿过几重庭院,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洒在庭院里的海棠花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苏瑾跟在春桃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满是疑惑——夫人从未单独召见过她,这次会是什么事?
到了正院的堂屋门口,春桃停下脚步,对苏瑾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通报。”苏瑾点点头,站在门口,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她能听到堂屋里传来柳氏温和的说话声,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声,似乎在说着什么。
没过多久,春桃走出来,对苏瑾说:“夫人让你进去。”苏瑾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襦裙,低着头走了进去。
堂屋里燃着淡淡的檀香,柳氏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锦裙,头上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发簪,面容温婉,眼神却带着审视。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紫色锦裙的妇人,约莫三十多岁,妆容精致,眼神锐利,正上下打量着苏瑾。
苏瑾连忙屈膝行礼:“奴婢苏瑾,见过夫人,见过这位夫人。”
柳氏抬手,声音温和:“起来吧。”她指了指旁边的紫色锦裙妇人,对苏瑾道:“这位是宁国公府的王夫人,今日来府里做客,正好缺个懂些针线的丫鬟,我瞧你平日里手还算巧,便想着让你去国公府待几日,伺候王夫人。”
苏瑾心里猛地一震,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机会离开相府,去宁国公府——那可是比相府还要显赫的门第。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不安,王夫人为什么会突然要一个相府的底层丫鬟?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王夫人看着苏瑾,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你叫苏瑾?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苏瑾犹豫了一下,还是缓缓抬起头。她的五官本就清秀,只是平日里总低着头,又穿着粗布衣裳,显得有些不起眼。此刻抬起头,露出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眼底带着一丝怯意,却又透着股韧劲,倒让王夫人眼前一亮。
“模样倒是周正,”王夫人点点头,对柳氏道:“相府的丫鬟就是不一样,看着就机灵。那就多谢相府夫人割爱了,等过几日,我便让人把她送回来。”
柳氏笑着说:“王夫人客气了,不过是个丫鬟,能伺候王夫人是她的福气。”她转头对苏瑾道:“苏瑾,到了国公府,要好好伺候王夫人,不许偷懒耍滑,知道吗?”
“奴婢知道,谢夫人恩典。”苏瑾连忙屈膝道谢,心里的疑惑更甚,却不敢多问。她知道,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才是生存之道。
春桃很快帮苏瑾收拾好了简单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她偷偷藏在枕下的一根绣花针和一小缕丝线。那是她从苏家带出来的唯一念想,平日里舍不得用,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绣几针,仿佛这样,就能离过去的日子近一点。
跟着王夫人的马车离开相府时,苏瑾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府邸,红墙黛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她不知道,这次离开相府,等待她的是机遇,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深渊。但她知道,这是她离开底层杂役行列的第一个机会,无论如何,她都要抓住。
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王夫人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看苏瑾一眼,眼神复杂,却什么也没说。苏瑾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瑾儿,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像苏绣里的金线,哪怕藏在最底层,也要保持自己的光泽。”
她不知道自己的“光泽”在哪里,但她知道,她不能一辈子做个任人欺凌的丫鬟。她要活下去,还要找出当年苏家被诬陷的真相,为家人报仇。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埋了三年,如今终于有了一点破土而出的迹象。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了宁国公府的门口。府门高大,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铠甲的侍卫,气势威严。王夫人的贴身丫鬟扶着她下了马车,苏瑾也连忙跟着下车,站在王夫人身后,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夫人,咱们进去吧。”贴身丫鬟说道。王夫人点点头,迈步走进府门。苏瑾跟在后面,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庭院比相府还要大,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奢华。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妇,都纷纷向王夫人行礼,眼神落在苏瑾身上时,带着好奇和探究。
苏瑾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平稳,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她知道,国公府的水比相府更深,这里的人也更不好惹。她必须更加小心,凡事多听多看少说话,才能在这里立足。
走到一处名为“听松院”的院落前,王夫人停下脚步,对贴身丫鬟说:“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跟苏瑾说。”贴身丫鬟愣了一下,随即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院子里种着几棵高大的松树,风吹过,松针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夫人转过身,看着苏瑾,眼神里的温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苏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从相府带出来吗?”
苏瑾心里一紧,连忙摇头:“奴婢不知。”
王夫人走到一棵松树下,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缓缓说道:“三年前,苏州苏家被抄家,你是苏家唯一的幸存者,对吗?”
苏瑾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恐惧,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以为,自己的过去早就被掩埋在尘埃里,没人会知道,可王夫人竟然……
王夫人看到苏瑾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我没猜错。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地在相府当丫鬟,就能躲过一切吗?”她转过身,一步步逼近苏瑾,眼神像刀子一样,割在苏瑾的心上:“当年苏家通敌的案子,可不是那么简单。我把你带出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苏瑾的心跳得飞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颤抖:“夫人……您想让奴婢做什么?”
“很简单,”王夫人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惑,“相府里,有我要的一样东西。你在相府待了三年,对那里的环境熟悉,我要你帮我把那样东西找出来,带回来给我。事成之后,我不仅可以保你平安,还能帮你查苏家的案子,怎么样?”
苏瑾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没想到,王夫人竟然知道她的身世,还想用苏家的案子来要挟她。可查苏家的案子,是她最大的心愿,这个诱惑太大了,让她无法拒绝。
但她也知道,王夫人绝非善类,这件事肯定不简单。如果她答应了,很可能会陷入更深的漩涡,甚至丢了性命。可如果不答应,王夫人会不会揭穿她的身份?到时候,她在相府也待不下去了,更别说查案子了。
王夫人看着苏瑾犹豫不决的样子,又加了一句:“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这三天,你就住在这个听松院,好好想想。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她说完,转身离开了院子,留下苏瑾一个人站在松树下,任凭风吹着她的衣角,心里一片混乱。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比之前更大,砸在松针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苏瑾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苦难,可命运总是在她以为看到一点希望的时候,又给她设下一道更难的坎。
她摸了摸怀里的绣花针,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父亲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瑾儿,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像苏绣里的金线,哪怕藏在最底层,也要保持自己的光泽。”
是啊,她不能放弃。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闯。为了家人,为了真相,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苏瑾擦干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不再是尘泥里的草,而是要变成一根能刺破黑暗的针。
三天后,苏瑾找到王夫人,平静地说:“夫人,我答应您。但我有一个条件,您必须先告诉我,当年苏家的案子,到底有什么隐情。”
王夫人看着苏瑾眼中的坚定,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要记住,有些真相,知道了,可能会更痛苦。”她顿了顿,缓缓说道:“当年你父亲被诬陷通敌,其实是因为他手里有一份关于边防的密函,这份密函,牵扯到朝中的一位大人物。而相府,就是那位大人物的眼线……”
苏瑾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夫人后面的话,她几乎没听进去。她只知道,父亲的死,果然不是那么简单。而相府,竟然和父亲的死有关。一股恨意,从她的心底升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她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她必须忍住恨意,小心翼翼地在相府和国公府之间周旋,找到王夫人要的东西,同时,也要找出当年陷害父亲的真凶。
“我知道了。”苏瑾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夫人,您要我找的东西,是什么?在相府的哪里?”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苏瑾:“这是那东西的样子,还有可能藏在的地方。你记住,一定要小心,相府里的人,个个都不简单。尤其是相府的大少爷,他心思缜密,你千万不要被他发现。”
苏瑾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怀里,和那根绣花针放在一起。她知道,一场危险的游戏,即将开始。而她,没有退路,只能赢。
几天后,苏瑾以“思念相府旧友”为由,跟着王夫人的马车,重新回到了相府。当她再次走进相府的大门时,她的身份,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底层丫鬟,而是一个肩负着秘密和仇恨的卧底。
她抬头望了一眼相府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却仿佛有一道光,在她的心里亮起。她知道,这一次,她要在这座锦绣深渊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逆风翻盘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