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试试水。
初春的京城,寒意还未完全褪去。顾晚舟蜷缩在距离城中心东街粮店不算太远的街角。这地方毫不起眼,几步之外就是个简陋的小吃摊,油锅里翻腾着炸得金黄的麻球油条,浓郁的香气混杂着葱香和肉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一个又冷又饿、囊中羞涩还穿着粗旧单衣的瘦弱少女蹲在这里,几乎和路边随处可见的小乞丐没什么区别,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路人经过,也只是懒散地瞥一眼,便匆匆走过。
顾晚舟手里把玩着那两枚被她擦得锃亮的大钱儿,钱币在指间翻飞碰撞,发出极微小的清脆声响。她的眼神却一直落在东街粮店斜对面的街口,专注地盯着那个方向的气象流转。
午后的阳光渐渐偏斜,一阵风起,卷着尘土打着旋儿。云层从西北方向悄然堆叠过来,带着明显的湿意。
来了。
顾晚舟指尖微微捻动钱币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浮尘。
几乎就在她起身的同时,喧闹声骤然从粮店门口炸开!
“粮!粮食撒啦!快拦住啊!”一个声嘶力竭的叫喊瞬间盖过了街市的喧哗。
只见粮店门口,一辆满载沉重麻袋的板车正停在台阶下。不知是后车轮卡在了石缝里,还是拉车的骡子突然受惊尥了蹶子,又或是伙计装货时没码稳——总之,就在那板车准备发力向上爬坡过坎的一刹那,车身猛地一个剧烈倾斜!
“哗啦——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无数麻袋砸落在地的闷响!最顶端的十几个沉重的粮袋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雪白的米粒、金黄的麦粒混合着棕色的杂豆,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地一下涌出来,瞬间就铺满了半条街道!白花花的米浆混着地上的泥泞流淌开来。
周围的行人、摊贩瞬间被这意外吸引,惊呼着围拢过去。粮店的掌柜伙计脸都绿了,连滚带爬地冲出来,看着满地的粮食和被压住的半截车轮,捶胸顿足地骂骂咧咧,拼命想把剩下的粮袋扶住,场面混乱不堪。
顾晚舟的视线却没有过多停留在这片狼藉上。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人群外围,一个刚挤到前面来、穿着褐色缎子马褂、正踮着脚看热闹、满脸心疼模样的中年人。此人的衣襟上,沾着一小片不起眼的灰色面粉污渍。
她默默记下了这个人狼狈中带着心疼的样貌特征。这场混乱的结局和她推演的结果别无二致,损失不小,但未伤筋动骨。她所求的“信物”,也已在心中稳稳安放。
信步绕到街对面一家门面更小的、专营粗粮杂面的小店铺前。
此刻围观粮店的人潮还未散去,这粗粮店生意颇显冷清。一个穿着半新不旧夹袄的中年汉子,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搓着手,眼神不时瞟向对面人声鼎沸的粮店,又低头看看自家冷冷清清的门面,黝黑的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愁云。
顾晚舟走过去,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在店门旁站了片刻,目光扫过他脸上晦暗的田宅宫和微微浮起的暗色疾厄纹。
那汉子注意到这个陌生又单薄的少女驻足在自己门边看她,以为是来买东西的主顾,立刻挤出一点勉强讨好的笑容:“姑娘,买点杂面还是豆子?咱家货实在……”
“掌柜的,”顾晚舟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初醒不久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径直问道,“您前日丢的东西,在炕席底下靠墙角的第……三个……老鼠洞旁边的土里压着,记得拿砖头把那个洞堵死了。”
汉子脸上那点讨好的笑容瞬间僵死,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也张开了,活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半天没能发出一个音节。丢东西的事除了自家婆娘没任何人知晓!找遍全家都没影!这姑娘……这姑娘怎么张口就点出了方位?!
粗粮店老板姓牛,此刻心里翻江倒海,看顾晚舟的眼神如同白日见鬼,惊悚中又夹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顾晚舟没理会他的震撼,只是平静地说:“我帮你省了一笔找东西的开销。您是个实在人,今日看您愁烦,我恰好饿了,想讨碗热腾腾的面茶。”
牛掌柜脑子还是懵的,丢东西的焦急和少女点破位置的诡异强烈**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身冲回黑黝黝的店里,手脚并用地爬上自家那个又脏又乱的土炕,照着墙角猛扒拉。
粗糙油腻的炕席被掀起,老旧的土墙根露出来。他哆哆嗦嗦抠开一个被杂物半掩住的老鼠洞周围的浮土……
手指探进去一摸!
一层厚厚的灰尘污垢下,果然触到一点被破布裹着的、硬硬的圆环状金属触感——他家婆娘那只视若命根子、唯一值点钱的压箱底银簪子!
牛掌柜瞬间浑身发软,差点从炕上滚下去,攥着那失而复得的银簪子,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冷汗瞬间就浸湿了后背。他看着簪子上粘的泥土灰尘,再想想那姑娘的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绝对不是巧合!
他几乎是连滚爬带滚爬地从后头冲出来,对着还安静站在店门外的顾晚舟,声音激动得发颤:“神了!真的神了!姑娘……小神仙!您稍等!我这就给您做面茶!马上就好!”他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怠慢,撸起袖子麻利地跑到灶台前,舀起一大勺精细的白面,又加了好几勺压箱底的好料,舀了一大勺滚烫的开水冲熟,飞快地搅打成喷香浓稠的面茶糊糊,然后小心翼翼端着满得快溢出来的粗瓷大碗,恭恭敬敬递到顾晚舟面前。
顾晚舟接过那碗滚烫浓香的面茶,热乎乎的碗壁烫得她冰冷的指尖微痛。她没有立刻动勺子,而是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仍在心神震动的牛掌柜,声音不高:“您丢了东西心急,这事我理解,东西也找着了。但这钱,不能不给。”
牛掌柜一愣,慌忙摆手:“不不不,该给的!是小人眼拙了!您能算出来,这就是天大的本事!别说一碗面茶……”
顾晚舟微微摇头:“找东西是附带的。我的意思,是您前些日子被人低价套去的那些陈粮,该折钱给我——不多,就取个市价三成,五十二钱,权当今日这碗面茶的结缘钱。另外,”她顿了顿,视线扫过牛掌柜粗壮却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的手腕,“您家中那棵靠西南墙根半枯的老榆树,东南角离根三尺往下挖,埋的东西趁早起了。七日之内,若还有人找您低价收陈粮,咬死了不松口,价格抬高一成三……七日后,若粮价有变,莫要再贪低价。”
每一句话都像是重锤砸在牛掌柜心上!低价卖陈粮是他懊悔了许久的痛事,除了买主和自家人,根本没人知道。还有老榆树底下……他想起十几年前父亲慌乱藏下的几小锭银子……七日后粮价……
牛掌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看向顾晚舟的眼神已彻底变了,充满了敬畏与无法理解的震撼。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是……是!小神仙……您稍等!”他再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后面自己枕边的小钱箱里翻找。
当他再出来时,捧着一个皱巴巴的小破布包,恭恭敬敬放在顾晚舟脚边,里面不多不少,正是五十二枚黄澄澄的铜钱。
顾晚舟这才拿起粗瓷勺,慢慢地、一口一口吃着滚烫浓稠的面茶。面糊细腻滑润,混合着芝麻盐、核桃碎、杏仁渣等丰富碎料的香气,热乎乎地下肚,迅速驱散了体内的寒冷和那场高热留下的虚弱。一碗面茶吃完,额角已微微见汗,苍白的面颊也终于透出一点健康的红晕。
她放下空碗,拾起脚边那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破布包,里面是五十二枚铜钱沉甸甸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