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秋,巳时。
吴郡太守府的书房里,檀香袅袅。孙权亲手给周瑜倒了杯热茶,青瓷茶杯在他指间转了两圈,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公瑾,方才在大殿上,你说有三样东西能证明不能降,可张昭他们说的也是实情——曹操百万大军,我们就十万兵,真的能挡住吗?”
周瑜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没有喝,只是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棵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玄色战袍的衣摆上,让他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
“主公,臣先给您讲个故事吧。”周瑜放下茶杯,声音轻缓却带着穿透力,“建安五年,春,孙策公带着臣和周泰,领五千兵马攻吴郡。当时守吴郡的是太史慈,此人骁勇善战,手下有三千精兵,据城死守,我们攻了三天,都没能破城。”
孙权愣住了,他知道孙策攻吴郡的事,却从没听过细节。他往前凑了凑,示意周瑜继续说。
“那天傍晚,孙策公在营中发愁,太史慈突然站在城楼上喊话。”周瑜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他指着我们的营寨,哈哈大笑:‘孙策麾下尽是黄口小儿,周瑜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领兵来送死?有本事就来攻城,我太史慈奉陪到底!’”
“当时臣才二十一岁,跟着孙策公征战不过两年,军中确实有人私下议论,说我‘年纪太轻,难当大任’。”周瑜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随即又变得坚定,“孙策公听了太史慈的嘲讽,气得要亲自攻城,是臣拦住了他。”
孙权追问:“你怎么拦的?”
“臣对孙策公说:‘将军,硬攻不行,我们得用计。’”周瑜回忆着当时的部署,语速渐渐加快,“吴郡城的东门最坚固,太史慈肯定把主力放在那里;而西门外有一条水道,直通城内的粮仓,只是水道狭窄,大船进不去,太史慈必定防备松懈。我们可以声东击西——将军您带三千人,连夜在东门城外搭建云梯,假装要全力攻城,吸引太史慈的注意力;臣带三百死士,乘小船从水道潜入,三更时分在粮仓放火,火起之后,将军再趁机攻城,必能一举拿下。”
孙策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毕竟三百人潜入敌后太过凶险,但周瑜拍着胸脯保证:“将军放心,臣若不能得手,提头来见。”
当天深夜,周瑜挑选了三百名熟悉水性的士兵,每人背着一把短刀、一个火种,乘十艘小船悄悄驶向西门水道。水道里的水很浑浊,岸边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随时会冲出伏兵。
“快到城根下时,突然有巡逻的士兵打着火把经过。”周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臣让士兵们把船藏在芦苇丛里,屏住呼吸。有个新兵太紧张,不小心碰掉了船桨,‘哐当’一声响,巡逻兵立刻喝问:‘谁在那里?’”
孙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臣当时急中生智,学了两声水鸟叫。”周瑜笑了笑,“巡逻兵以为是水鸟,骂了两句就走了。我们趁机划到水道尽头,爬上岸,摸到了粮仓。粮仓的守卫果然不多,只有十几个士兵在打盹。”
三百死士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守卫,周瑜亲自点燃了粮仓的干草。“呼”的一声,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吴郡城。粮仓里的粮食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滚滚,飘向城中。
“太史慈在东门看到火光,知道中计了,赶紧领兵回援,可已经晚了。”周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孙策公趁机下令攻城,东门的守军本来就不多,见主将回援,军心大乱,我们没费多大劲就攻破了城门。太史慈拼死抵抗,最后被周泰生擒。”
说到这里,周瑜顿了顿,看向孙权:“主公,当时臣比现在年轻十三岁,军中质疑声比现在还大,太史慈更是骂臣‘乳臭未干’。可最后呢?我们还是拿下了吴郡,为江东打下了根基。年龄从来不是胜负的标尺,兵力也不是——关键在于,我们有没有破敌的决心,有没有致胜的计策。”
孙权听得热血沸腾,他猛地一拍桌案:“公瑾,你说得对!当年你们五千人能破吴郡,现在我们有十万兵,为什么不能挡住曹操?只是张昭他们……”
“张长史他们只看到了曹军的‘百万’,却没看到曹军的‘软肋’。”周瑜打断孙权的话,从怀中掏出两份折叠整齐的文书,递了过去,“这是臣在鄱阳训练水师时,让斥候查探到的情报。”
孙权赶紧接过文书,仔细翻看。第一份是曹军的伤病名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士兵的姓名、籍贯和症状,最下面写着一行总结:“曹军自入荆州,水土不服,染病者约三成,其中水师占六成,多为腹泻、风寒,战力大减。”
第二份是荆州水师的动向报告:“荆州水师原为刘表麾下,新降曹操,军心不稳,士兵多不愿为曹卖命,常有逃兵。曹操令蔡瑁、张允统领,二人虽为荆州老将,却受制于曹操的北方将领,政令难行。”
“主公您看。”周瑜指着文书上的内容,“曹军号称百万,其实其中有不少是荆州的降兵,这些人根本不会为曹**战;剩下的北方兵,大多不习水性,到了长江上,连船都站不稳,怎么跟我们的水师打?”
孙权看完文书,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到周瑜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公瑾,有你这番话,有这些情报,孤就放心了!明日朝堂,孤倒要看看,张昭还怎么说降!”
“主公英明。”周瑜拱手行礼,“明日朝堂,臣会当众驳斥张昭,让满朝文武都知道,江东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我们不仅要战,还要打赢!”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程普亲随压低的声音:“周将军,小人是程老将军的亲随,程老将军请您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周瑜眉头微挑。程普是江东的老将,历仕孙坚、孙策、孙权三代,在军中威望极高。上午在议事大殿,程普一直沉默,现在突然请自己过府,不知是为了什么。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周瑜对门外喊道,然后转身对孙权说,“主公,程老将军找臣,想必是为了抗曹的事。臣去去就回。”
孙权点头:“好,你去吧。明日朝堂,还要靠你和程老将军联手,稳住人心。”
周瑜躬身行礼,转身走出书房。刚出门,就看到程普的亲随站在廊下,神色有些紧张。
“程老将军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周瑜随口问了一句。
亲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周将军,小人不敢多问,只是程老将军今天从议事大殿回来后,就一直在演武场发脾气,还让公子程咨练剑,说是……要‘试试某些人的本事’。”
周瑜心里明白了。程普上午在大殿沉默,显然是对自己这个“年少都督”不太放心,现在找自己过府,怕是要“考较”一下。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脚步未停,径直向程府走去。十二年前,他能让太史慈闭嘴;十二年后,他也能让程普这位老将信服。
毕竟,江东的安危,不能只靠嘴说——要用实力证明。
走到太守府门口,周瑜翻身上马。玄色的战袍在风中飘动,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双丹凤眼里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坚定的光芒。他知道,明日的朝堂辩论,只是抗曹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困难在等着他。但他不怕——就像十二年前在吴郡城外那样,只要有破敌的决心,有致胜的计策,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马蹄声哒哒响起,向程府的方向而去。吴郡的街道上,百姓们行色匆匆,偶尔有人认出周瑜,低声议论着“周都督回来了”“有周都督在,我们不用怕曹兵了”。周瑜听到这些议论,心里更坚定了——他不仅要守住江东的基业,还要守住江东的百姓,守住孙策临终前的托付。
程府的大门越来越近,周瑜勒住马缰绳,翻身下马。程府的管家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周瑜来了,连忙上前:“周将军,程老将军在演武场等您。”
周瑜点头:“前面带路。”
跟着管家穿过庭院,远远就听到演武场上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武将正在练剑,动作刚猛,剑气逼人。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将,正是程普,他双手背在身后,眉头紧锁,盯着练剑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到周瑜来了,收剑而立,对着程普躬身行礼:“父亲。”
程普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公瑾来了?正好,看看我儿程咨的剑法,不比你的手下差吧?”
周瑜走上前,对着程普拱手:“程老将军。咨公子剑法刚猛,是江东的栋梁之才。”
程普这才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周瑜:“周将军年少有为,当年随孙策公破吴郡,老夫听说过。只是抗曹不是儿戏,关乎江东存亡,老夫得亲眼看看,周将军到底有没有领兵的本事。”
周瑜知道,真正的“考较”,从现在开始了。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程老将军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臣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老将军指点。”
程普指着演武场中央的兵器架:“那里有枪有剑,老夫不用兵器,就让我儿程咨陪周将军切磋切磋。若是周将军连我儿都赢不了,那抗曹的事,老夫还是觉得,得再商量商量。”
这话一出,程咨和旁边的侍卫都愣住了。程咨知道周瑜是都督,怎么敢跟他动手?他刚要开口推辞,却被程普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瑜看着程普眼中的质疑,心里没有生气,只有理解。程普是为了江东,他不能怪这位老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长剑,拔剑出鞘。剑光闪过,映出他坚定的眼神。
“好。”周瑜握住剑柄,对着程普和程咨拱手,“既然程老将军有命,那臣就陪咨公子切磋几招。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程普点头:“好!点到为止!开始吧!”
程咨握紧手中的长枪,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周瑜是名将,可父亲的命令又不能违抗。他深吸一口气,挺枪向周瑜刺去,枪尖带着风声,直逼周瑜的胸口。
周瑜不慌不忙,侧身避开长枪,同时长剑轻轻一挑,剑尖正好落在程咨的枪杆上。“哐当”一声,程咨只觉得手腕一麻,长枪差点脱手。他心里一惊,赶紧收枪,再次刺向周瑜。
这一次,程咨用上了全力,长枪舞得虎虎生风,招招都向周瑜的要害而去。可周瑜的剑法却十分灵动,像流水一样,看似轻柔,却总能在关键时刻避开长枪,还时不时用剑尖点向程咨的手腕、肩膀,让程咨防不胜防。
十几个回合下来,程咨已经满头大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知道自己不是周瑜的对手,可还是咬牙坚持着。
突然,程咨找准一个机会,长枪猛地向周瑜的小腹刺去。周瑜眼神一凝,身体向后一仰,同时长剑快速出鞘,剑尖轻轻点在程咨的手腕上。程咨只觉得手腕一酸,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周瑜收剑入鞘,对着程普拱手:“程老将军,承让了。”
程普看着地上的长枪,又看看周瑜,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周将军,老夫服了。明日朝堂,老夫支持你抗曹。”
周瑜微微一笑:“程老将军言重了。抗曹不是臣一个人的事,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有程老将军相助,江东必胜。”
就在这时,程普的亲随匆匆跑来:“将军,周将军,鲁肃先生来了,说有急事找周将军。”
周瑜心里一动,鲁肃是他的好友,也是主战派,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想必是有重要的消息。他对程普拱手:“程老将军,既然鲁肃找我,那臣就先告辞了。明日朝堂,我们再细谈。”
程普点头:“好,你去吧。”
周瑜跟着亲随走出程府,远远就看到鲁肃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密信,神色有些凝重。
“公瑾,你可算出来了。”鲁肃看到周瑜,赶紧迎上前,把密信递了过去,“刘备派诸葛亮来江东了,说是要联合抗曹。只是这信里写了个条件,有点棘手。”
周瑜接过密信,心里有些疑惑。刘备新败于曹操,兵力不足,现在主动来联合抗曹,本该是好事,怎么会棘手?他展开密信,快速浏览起来。
看着看着,周瑜的眉头皱了起来。密信上写着:刘备愿出兵两万助战,但江东需提供粮草,且战后荆州归刘备所有。
“空手套白狼。”周瑜冷笑一声,把密信折好,放进怀里,“刘备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他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他漫天要价。明日见了诸葛亮,我倒要看看,这位卧龙先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鲁肃担忧地说:“公瑾,诸葛亮此人极有智谋,不好对付。我们要不要先商量一下对策?”
“不用。”周瑜信心十足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诸葛亮想占便宜,也得看看我江东答不答应。走,我们回去详谈。”
两人并肩向太守府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瑜知道,联合刘备是抗曹的关键一步,这一步必须走稳。而明天,不仅要在朝堂上驳斥张昭,还要和诸葛亮好好“博弈”一番。
江东的命运,就系在这些细节上。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