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璃太累了,在季林野的臂弯中睡着。
就在两人相互依偎的短暂的沉默中,远处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衣物摩擦岩石窸窣作响。林野首先听见,身体下意识绷紧,手已经摸向了藏在睡袋下的战术匕首。清璃也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手腕上的金纹微微亮起,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角向外探去。
“是我。”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秦珩的身影显现。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作战服上沾满尘土,长途跋涉的疲惫,却精神抖擞,充满了某种尘埃落定的激动。他快步走近,认清两人,明显松了口气。
“秦珩?”季林野这才放松,“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们最后消失前,清璃和我联系过。加上一些…老本行的直觉。”秦珩走到篝火旁,毫不客气地抓起季林野的水壶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目光灼灼地看向季林野,语气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林野,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清璃的心猛地一跳,某种预感如同电流般窜过,连伤口的疼痛都暂时被压了下去。两人紧紧盯着秦珩。
秦珩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蝮蛇’,死了。”
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季林野的身体骤然僵硬,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个名字,缠绕了他无数个血与火的噩梦、夺走他至亲性命的代号,此刻被秦珩用如此确凿无疑的语气宣告了终结。
“死…了?”季林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支撑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复仇执念,那个他以为需要付出一生甚至生命去追逐的目标,就这么…结束了?
“千真万确!”秦珩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快意恩仇的光芒,“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网,甚至黑进了几个特殊部门的加密频道交叉验证。三天前,在边境的一次‘黑吃黑’火并现场,确认发现了他的尸体。致命伤在头部,身份信息通过生物特征和数据库比对,完全吻合。他完了,林野!彻底完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数据存储器,“还有这个,是你要的最终答案。”
季林野几乎是屏住呼吸,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冰冷的存储器。秦珩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投影设备,将数据投射在相对平整的岩壁上。一份份经过多层加密的内部调查报告、通讯记录片段、任务简报、以及最关键的一份法医鉴定和弹道比对报告清晰地呈现出来。
事故原因:作业区域遭遇极端罕见、不可预测之超高压甲烷气团突出,引发连锁性岩层应力崩解及设备损毁。属“不可抗力”所致之特别重事故。
“不可抗力…”季林野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扎进他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父亲季铭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地质学者特有专注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最后定格在矿难前夜通话时,父亲语气中的凝重:“林野,‘星海’下面…有点不对头。压力数据…波动得很怪,跟模型预测完全不符。子熙总工坚持按原计划推进,说…是传感器误差…”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火焰。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页纸捏碎。“传感器误差?不可抗力?”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用这种模糊不清的‘不可抗力’,就想把几百条人命、把父亲他们的质疑…全都一笔勾销?!”
报告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他,心中的疑窦如同藤蔓般疯长。关键作业面的具体地质构造描述语焉不详,只用了“复杂多变”、“存在未知裂隙”这类含糊其辞的概括。而最核心的、矿难发生前最后72小时的关键数据——那些记录着岩体应力、气体浓度、微震活动、钻探参数的生命线——在报告中竟然“大面积缺失”!
报告的解释轻描淡写:“主控室核心服务器在事故初始阶段即因剧烈冲击及后续断电完全损毁,部分实时监测数据未能完整保存上传至云端备份。”旁边附录的幸存者证词也高度一致地指向了“瞬间的剧烈爆炸和塌方”,对事故前的异常细节语焉不详。
“损毁?未能上传?”季林野的手指重重敲击在缺失数据的空白处,发出沉闷的声响。“清熙矿业引以为傲的、号称全球领先的‘顽石’级矿脉实时监控系统?拥有三重物理隔离和远程云端同步备份的系统?在事故发生前几个小时的关键数据,就偏偏‘损毁’得如此干净利落?!”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任何一个有基本安全常识的技术人员都不会相信这种说辞。这根本就是人为的、刻意的抹除!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将报告翻到最后的遇难者名单和极其简短的幸存者名单附录。遇难者名单上,“季铭”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都在颤抖。幸存者名单——人数少得可怜,且大部分是当时位于相对外围辅助区域的人员。
突然,一个名字刺入他的眼帘:辛涛。
季林野的呼吸瞬间停滞。辛涛!父亲生前在项目组里最信任的助手,一个性格耿直、技术过硬的老工程师!父亲在最后那次通话里明确提到过,辛涛和他一起在主作业面轮值,负责监控那些“波动得很怪”的压力数据!父亲还说辛涛对此也非常担忧,甚至和父亲一起试图向上级(很可能就是公仪子熙)反映过!
季林野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辛涛”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当时应该身处核心危险区域、和父亲一起直面那些“异常波动”的人,会出现在"幸存者"名单上?父亲死了,辛涛却活了下来?官方报告里对辛涛的证词只字未提!
这太不合理了!唯一的解释就是——辛涛的证词,或者他本人,被某种力量刻意地“处理”了!他被移出了核心事故调查的视野,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幸存者。这名单本身就是一个精心筛选过的骗局!是为了掩盖某些人不希望被深究的真相!
“季家…”季林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父亲是事故核心质疑者,死了。与他共同质疑的关键助手辛涛,虽然幸存,却被‘消失’在调查视野之外!这绝非巧合!这是精准的、指向性的掩盖!目标直指当时敢于提出异议的‘季家’一派!”
“是谁?!”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帐篷外的矿山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恨意和被巨大阴谋笼罩的窒息感。他几乎是嘶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能在清熙矿业内部一手遮天,抹除关键数据,操纵幸存者名单,压制不同声音,最终将这场疑点重重的人间惨剧,轻飘飘地归咎于‘不可抗力’?!”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沉重得让人窒息。
“公仪子熙!”
季林野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焚烧殆尽。“这个主导项目、压制质疑、掌控调查的男人!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需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掩盖?!”
“林野!”一个清冷而带着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充满毁灭气息的嘶吼。
公仪清璃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忧虑,还有痛苦。她看着墙上那淡淡的血痕和他流血的手,秀眉紧蹙。
“冷静点!”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他受伤的手,而是轻按在他紧绷的手臂上,试图传递一丝力量。“我知道你痛苦,我知道这报告疑点重重!我也怀疑,我也在查!”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狂澜的力量:“但是,林野,愤怒和指责解决不了问题!‘公仪子熙’这个名字,不能只凭推断就钉在耻辱柱上!报告有问题,数据缺失,名单异常…这些都指向掩盖,但掩盖者是谁?动机是什么?是掩盖失误?还是掩盖更可怕的东西?我们需要的是“证据”!铁证如山的那种!而不是…而不是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判断,把你变成另一个…只想复仇的‘幽灵’!”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季林野那双被恨意烧红的眼睛,带着恳切:“父亲…公仪子熙,他教导我地质学是探索大地真相、敬畏自然力量的科学。他告诉我,真相往往深埋,需要耐心和智慧去挖掘,而不是用怒火去焚烧一切可能接近它的线索!林野,我相信你父亲季教授,也一定是这样严谨求真的学者!他绝不希望看到你被仇恨吞噬,失去寻找真正答案的冷静和力量!”
季林野的身体依旧僵硬,胸膛剧烈起伏,但清璃的话语,尤其是提到他父亲季铭的治学态度时,却让他沸腾的恨意稍稍一滞。他赤红的眼盯着清璃,仿佛想从她眼中分辨出真假,分辨出她是在为养父辩护,还是在陈述一个她自己也认同的道理。
“证据…”他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挣扎,“证据都被他抹掉了!就像抹掉辛涛的存在一样!”
“抹掉了痕迹,不代表抹掉了存在过的事实!只要发生过,就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辛涛还活着,这就是一个突破口!系统数据就算被删,也可能有备份,或者有参与维护的人知情!林野,我们一起查!用我们的方法,用你的专业,用我的…能力(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去把那些被掩埋的碎片挖出来!让真相说话,而不是让仇恨代言!”
她微微前倾,声音放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给我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我们一起,为季教授,为所有逝去的人,找出真正的答案。好吗?”
三人陷入一片沉重的寂静,只有季林野粗重的喘息声。
山中逐渐下起淅沥的雨。
季林野眼中的赤红风暴在清璃冷静而坚定的注视下,如同被无形的堤坝阻挡,虽然汹涌澎湃,却不再肆无忌惮地奔流。他看着清璃毫不退缩的坚持和对“真相”本身的执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流血的手,最后,目光落回那份漏洞百出的报告上。
满腔的恨意和毁灭的冲动,在清璃“一起查”的承诺和对父亲治学精神的提醒下,如同岩浆遇到寒流,开始艰难地凝固、冷却,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决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些,但眼底的冰寒并未散去,只是变得更加锐利和专注。声音低沉,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好。一起查。”
“但清璃,”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她,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如果最终证据指向他…指向你口中的‘父亲’…我希望你,能承受得住你想要的‘真相’的重量。”
这句话,既是警告,也是对两人未来可能面临残酷抉择的预演。他不再嘶吼,但那份冰冷的决绝,比之前的怒火更让清璃感到心头一沉。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更紧了一些。
冰冷的决心如同钢铁般铸成。这场“星海深渊”矿难的疑云,他必将一层层撕开,直到让那被掩埋的、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无论挡在前面的,是权势,还是深渊,抑或是…身边女子所珍视的亲情。清璃的介入,如同一道微光,暂时压制了毁灭的火焰,却也预示着未来更加复杂和痛苦的撕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