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粹宫回来,我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偶人。青黛扶着我,一路絮絮叨叨,她的声音,
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什么都听不见。我的世界里,
只剩下和阿姐最后那句。——“我们这些人,争来斗去,斗到头破血流,最后,
都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念想罢了。”影子。念想。原来,我连一个独立的人,
都算不上。我只是一个,承载着另一个人音容笑貌的,活着的牌位。回到晚晴轩,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里屋,对着那面光洁的菱花镜,仔仔细细地,端详我自己。
镜子里的那张脸,很陌生。眉是远的,眼是静的,唇是淡的。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副天生的,
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这张脸,好看吗?或许是好看的。可这张脸,是我的吗?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上镜中人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姜眠,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没有人能回答我。我看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那双据说,
和纯元皇后最像的眼睛。我试图从那片清澈的湖底,找出属于我自己的,哪怕一点点的,
痕迹。可我什么也找不到。“小主,”“您别这样,您吓死奴婢了。”我回过神,
看见她站在我身后,一张脸,早已是泪痕交错。我心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
类似于“心疼”的情绪。这个傻丫头。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她的主子不开心了,
失魂落魄了,所以她也跟着,难过得不知所措。我转过身,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我没事。
”“去打些热水来吧,”“我想……洗一洗。”洗去这一身的疲惫,
洗去钟粹宫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也洗去……那些不该属于我的,虚妄的恩宠和情意。
那一夜,我睡得很好。好得,有些反常。没有辗转反侧,没有午夜梦回。我好像,
把自己彻底放空了。心里那块曾经被他填满,又被真相挖空的地方,如今,
被我用一片厚厚的雪,给填平了。也好。不悲,不喜,不动情,不伤心。
这不就是我最初想要的,“躺平”的最高境界吗?只是,代价,惨烈了些。第二日,
我起得很早。我让青黛,找出我刚入宫时,带来的那几件衣裳。一件水蓝色的夹袄,
一条月白色的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刺绣和点缀,干净得,像窗外那片一望无际的雪。
我取下了发髻上所有华丽的簪环,只留了一支,最普通的银簪,绾住长发。
青黛看着我这一身打扮,欲言又止。“小主,您这是……”“这样不好看吗?”我对着镜子,
笑了笑。镜中的人,面容清减,眉目素净,倒真有几分……世外之人的味道了。
“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素了些。陛下见了,怕是……”陛下。“他不会在意的。
”我轻声说。他真正在意的,从来就不是我穿了什么,戴了什么。只要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就够了。我说对了。他果然,没有在意。他在午后来到晚晴轩的。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廊下,
修剪一盆枯了的兰花。这是我从前最宝贝的一盆墨兰,前些日子,因为我的疏于照料,
叶子都黄了。我拿着一把小小的银剪,一点一点地,把那些枯黄的,没有生机的叶片,
全都剪掉。他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回头。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
落在我身上。若是从前,我怕是早就慌了神,剪刀都要拿不稳了。可是现在,我的手,
稳得很。心里,也静得很。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沉默地看,
一个安静地剪。过了许久,他走了过来。“在做什么?”他问。“回陛下,”我站起身,
对着他,福了一福“臣妾在修剪兰花。”他没有立刻让我起身。他的目光,从我素净的衣着,
滑到我未施粉黛的脸,最后,停留在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上。他的眉头,蹙了一下。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起来吧。”“谢陛下。”我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昨日,看过你阿姐后?”“她……同你说了什么?”他还是问了。他是在试探我。
他怕阿姐,把那个秘密,告诉了我。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温婉又无辜的笑容。
“阿姐劝臣妾,要好好侍奉陛下,”“莫要再像从前那般,不懂事,惹陛下生气。”我看见,
他的眼睛在我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悄然松懈了下来。他信了。或者说,他愿意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