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轮回的洪流,从不因他的痛苦而有片刻停歇。第二世的场景如同褪色的水墨画般卷曲、剥落,更浓烈的色彩与更喧嚣的声音,蛮横地涌入——
那是金戈铁马的嘶鸣,是烽火硝烟的呛人气味,是北地风沙裹挟着的、绝望与悲壮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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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他是镇守北疆的年轻将领,燕徊。她是南朝被迫送往北方蛮族和亲的公主,云裳。
他们的相遇,不在锦绣宫闱,而在两国交界、风声鹤唳的边境线上。他奉命“护送”和亲队伍出境。
风很大,卷起黄沙,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噼啪作响。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站在华丽的马车旁,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绝美而苍白的脸,以及一双沉静如古井、却又仿佛蕴藏着滔天巨浪的眼眸。
那一刻,四目相对。
燕徊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尖锐的痛楚,伴随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熟悉感,席卷而来。他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里,在某个血色浸染的黄昏……
而云裳公主,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扶着车辕的手,指节骤然捏得发白。她迅速垂下了眼睑,盖头落下,遮住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个僵硬而尊贵的背影。
“启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硬得像塞外的冻土。
队伍在苍茫的天地间缓缓前行。一路上,他们没有任何交流。他骑在马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可能存在的危险,却总是不自觉地,会将目光投向那辆沉默的马车。
夜晚扎营时,他巡哨经过她的营帐,会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北地苦寒,她一个南朝娇弱的公主,如何能适应?鬼使神差地,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小壶烈酒,放在了她的帐门外。
第二天,酒壶不见了。
此后,他总会“无意”地在她途经的路边,留下一些御寒的皮毛,或是一些南朝的点心。而她,也总是沉默地接受。一种无言的、危险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直到一个夜晚。
他收到来自南朝皇帝的密旨——和亲乃是缓兵之计,大军已在暗中集结。命他在送亲队伍抵达蛮族王庭的前夜,配合一支奇兵,袭杀蛮族迎接的使团,制造混乱,并……“伺机”救回云裳公主。
“伺机”二字,充满了冰冷的算计。救得回,是锦上添花;救不回,或者死于乱军之中,那也是为国捐躯,无伤大局。
燕徊握着密旨的手,青筋暴起。他知道,这将把她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蛮族凶残,一旦事发,她必将第一个被殉祭。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亲信带来了一个更如晴天霹雳的消息。
几名同样忠于南朝的送嫁官女,在私下泣诉时被他的人偶然听到:公主并非表面那般柔弱认命。她怀中,一直藏着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她早已存了死志,计划在抵达王庭、面见蛮族可汗之时,暴起行刺!无论成败,她都绝无生路。
“她说……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以血惊醒朝中醉生梦死之人……若能成功,或许可为我南朝换来一线喘息之机……”秦信的声音带着哽咽。
燕徊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他明白了,她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她所谓的顺从,不过是为了将这有用之身,送到最接近敌人心脏的地方,完成那惊天一击!
那个沉静的、会在夜晚轻微咳嗽的少女,内心竟燃烧着如此决绝惨烈的火焰!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细微的响动。燕徊猛地掀开帐帘,只见云裳公主不知何时站在外面,穿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燃尽了此生的所有光焰。
“燕将军,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此也好。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你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吸引注意。我的任务,是深入王庭,刺杀可汗。我们……各为其国。”
“不!”燕徊脱口而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你会死的!那是必死之路!”
云裳看着他,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
“燕徊,”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记得吗?我们好像……在很多年前,也这样分别过。”
燕徊心头巨震,那模糊的熟悉感再次汹涌而来。
“这一次,不一样。”她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有决绝,有无奈,还有一丝他无法理解的、近乎怜悯的情绪,“这一次,死的必须是我。”
她猛地抽回手,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件塞进他手里。那是一支造型古朴的银簪,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拿着它。若我事败……把它带回南朝,交给……”她顿了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算了,你自己留着吧。或许……能保佑你,活下去。”
说完,她决然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第二天,变故突生。
蛮族使团似乎提前察觉了异常,气氛陡然紧张。奇兵未能按时抵达,燕徊的队伍陷入重围。混战中,他看见云裳公主的马车被蛮族骑兵团团围住。
她终究没能进入王庭。
在一处高坡上,她被蛮族武士粗暴地拖下马车,红色的嫁衣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悲壮的旗帜。
燕徊目眦欲裂,奋力向她冲杀而去,却被层层叠叠的敌人挡住。
高坡上,云裳公主回过头,隔着混乱的战场,目光精准地找到了他。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温柔的诀别。
她看着他,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他却清晰地“听”懂了。
她说的是:“活下去。”
然后,她猛地挣脱了钳制,从怀中掏出那柄淬毒的匕首,却不是刺向敌人,而是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不——!”
燕徊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几乎在她倒下的同时,密集的箭雨,如同嗜血的蝗虫,从蛮族弓弩手的方向倾泻而下,覆盖了他所在的位置。
他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
视野被血色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她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以及她手中,紧紧攥着的、另一支一模一样的昙花银簪。
原来,她给了他一支,自己还留了一支。
原来,她那句“死的必须是我”,不仅仅是为了家国,或许……更是为了他。
这句话,与影卫的“死的终于不是你了”,花灵的“你的道真是干干净净”,形成了残酷而清晰的回响。
一个可怕的、令人浑身冰凉的猜想,如同深渊的凝视,缓缓浮现在李默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