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漫过青禾村的矮墙时,六岁的林砚正蹲在自家院角的老槐树下,
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沿要画得圆滚滚,像娘蒸的白面馒头,
圈里并排卧着三只兔子——左边那只涂了层湿泥,是他偷偷蘸了院角水缸里的水抹的,
要像隔壁阿姐总系在腕间的白帕子,
得白得干净;中间那只特意选了灶膛边烧黑的木炭头描边,红炭似的毛色最显眼,阿树说过,
山里的野兔就有这样的,跑起来像团火;右边那只最难画,他对着刚亮透的天望了半晌,
才用树枝尖轻轻刮去表层浮土,露出底下浅灰的泥,勉强算天刚亮时的浅蓝。
他刚把最后一笔“兔耳朵”描得翘翘的,就听见院外传来阿稚清脆的喊声,像颗刚摘的樱桃,
甜得脆生生:“阿砚!去不去后山掏鸟窝?阿树说崖边的窝里有带花纹的蛋,
像裹了层碎星子!”林砚的心思立刻从泥地上的兔子飘走了。
他回头望了眼正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的娘,赵氏指尖缠着银线,线轴在膝头转了个圈,
见他望来,眼角弯成月牙,笑着摆了摆手:“早去早回,莫要爬太高,崖边的土松,
仔细摔着。”说着还起身从灶房里拿了两块麦芽糖,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布兜,“饿了就吃,
别跟阿稚抢。”他应了声“晓得了”,布兜往肩上一斜,撒腿就往外跑。
布兜里的麦芽糖硌着腰侧,他却觉得心里甜滋滋的——阿稚喜欢吃甜的,
得给她留块大的;阿树上次帮他捡了掉在溪里的木剑,也该分半块;自己嘛,啃剩下的就好。
青禾村不大,一条溪流绕着村子转了半圈,水浅的地方能看见小鱼苗摆着尾巴游,
深些的地方长着浮萍,绿莹莹的像块毯子。后山的草木刚抽出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
风里混着青草的气息和野蔷薇的淡香,比院里的槐花还甜。三个孩子踩着田埂往山上跑,
阿树跑在最前面,粗布短褂的衣角被风掀起来,时不时回头喊:“快点!
晚了鸟蛋就被山雀啄了!”阿稚跟在中间,粉色的裙摆被草叶勾出了小口子,她却不在意,
还伸手摘了朵小黄花别在发间。林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布兜里的麦芽糖晃来晃去,
他却舍不得按住——怕把糖压化了。他们刚翻过村后的土坡,林砚还回头望了眼村里,
能看见自家院角的老槐树冒着头,槐花开得像雪团。可他没看见,就在他转头的瞬间,
村口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像有人把装墨的缸子倒在了天上,墨色的云滚滚压过来,
连风都变了味,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晒谷场的王老汉。
他正坐在竹椅上翻晒得金黄的麦子,手里的木耙子刚把麦穗摊开,就觉得后背发寒。
抬头一看,西边的云已经遮了半边天,黑得吓人,还没等他喊“要下大雨了,收麦子哟”,
一道紫黑色的光就从云端劈下,像条毒舌,“轰”的一声砸在村东头的祠堂上。
祠堂的青瓦瞬间碎成齑粉,木梁带着火星子飞起来,落在旁边的草垛上,火借着风势,
“噼啪”地烧起来,转眼就烧红了半边天。紧接着是嘶吼声。不是村里大黄狗的叫唤,
也不是猪牛羊的哼唧,是带着腥气的、像野兽又像人的声音,从半空里落下来,
震得人耳朵发疼,连晒谷场的麦子都跟着抖。赵氏刚放下针线,正想把纳好的鞋底收进屋里,
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衫的人从自家院墙上掠过去,那人的指甲泛着青黑色,足有寸长,
手里还抓着个哭嚎的孩子——是邻居家刚满四岁的小郎,小郎的娘刚去溪边洗衣,还没回来。
赵氏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尖叫着扑过去:“放开我的娃!”可她刚跑两步,
就被一股无形的气浪掀翻在地,额头磕在门槛上,血流了满脸,顺着眼角往下淌,
模糊了视线。她挣扎着抬头,看见黑衫人低头看着小郎,眼里没有半分温度,
像在看一件没用的东西。“不过是些凡夫俗子,也敢挡本座的路?”黑衫人冷笑一声,
声音像淬了冰,指尖凝出一道黑气,像条小蛇,往小郎的天灵盖按去。
那孩子的哭声骤然停了,小小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脸颊上的肉塌了,
手脚也缩了,最后像张皱巴巴的纸,被黑衫人随手扔在地上,滚到了赵氏的脚边。
村里的人慌了,有的往屋里躲,有的抱着孩子往村外跑,可哪跑得过那些会飞的人?
又一道金光从云端落下,像把利剑,撞在黑衫人的黑气上,“嘭”的一声巨响,
震得地面都在抖,屋里的碗碟“哗啦”碎了一地。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半空,衣袂飘飘,
却带着凛然的杀气,厉声喝道:“玄阴子!你吸噬童魂修炼邪功,就不怕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玄阴子嗤笑,黑气在他掌心盘旋,“等本座修成魔功,这天也管不了我!
倒是你,凌云仙宗的人,不好好待在山上享清福,来管本座的闲事?
”两道身影在半空里缠斗起来,紫光与金光撞在一起,落下的气浪把房屋的墙震塌,
把奔跑的人掀飞。有人被掉落的木梁砸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再也没起来;有人被气浪扫到,吐着血倒在路边,挣扎着想去抓身边孩子的手,却没了力气。
赵氏爬起来,额头上的血糊住了眼睛,她却不管,只是朝着院外望去,
眼里只有那道小小的、本该属于林砚的身影——她看不见,她的阿砚早就跟着伙伴去了后山,
此刻正趴在崖边的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扒开草叶,看着窝里那几颗带花纹的蛋,
笑得眼睛都眯了。崖边的鸟窝筑在老松的枝桠上,离地面不高,阿树踩着石头爬上去,
小心翼翼地把蛋取下来,递给下面的阿稚。蛋上的花纹真像碎星子,
浅褐的底色上缀着白色的斑点,摸起来温温热热的。林砚凑过去看,心里想着,
回去要把蛋放在娘的孵蛋筐里,说不定能孵出带花纹的小鸟。三个孩子抱着鸟蛋,
哼着村里的童谣往回走。天已经擦黑了,风里的腥气越来越重,最先闻到味道的是阿稚,
她皱着鼻子,拉了拉林砚的衣角:“阿砚,什么味道啊?好难闻。”那是血的味道,
混着焦糊的气息,压过了槐花香,压过了青草香,像块脏布,裹在风里往鼻子里钻。
阿树最先停住脚,指着村里的方向,声音发颤:“那……那是俺家的房子吗?
”林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原本错落的房屋塌了大半,火光还在零星地烧着,黑烟滚滚往上冒,空气中飘着的,
是他从未闻过的腥气,还有……血的味道。他拔腿就往家里跑,布兜里的鸟蛋掉在地上,
“啪”的一声摔碎了,蛋黄和蛋清流了一地,他却没察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娘,
娘在哪里?他跑过晒谷场,看见王老汉倒在麦子堆里,手里还攥着半把麦穗,
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他跑过村西头,看见李婶抱着她的小女儿,两人都没了气息,
李婶的手还紧紧护着女儿的头;他终于跑到自家门口,院门塌了,堂屋的梁断了,
屋顶破了个大洞,夕阳的光从洞里照进来,
落在娘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椅子压在一堆瓦砾下面,旁边是那只她刚纳好鞋底的鞋,
银线被血染红了,像开了朵红花开在上面。“娘!”林砚喊着扑过去,手指刚碰到瓦砾,
就被一只手拉住了。是村里的张婆婆,她的胳膊断了,用布条吊着,脸上满是血污,
头发乱得像草,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一个是瘸了腿的阿福,他的裤腿被血浸透了,
一瘸一拐地走着;一个是抱着膝盖缩着的阿月,她的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恐惧,
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别碰……”张婆婆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咳血,“是……是仙人打架,还有那修邪术的魔头,
吸了村里好几个孩子的精气……都没了,都没了啊……”林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在祠堂的废墟旁,躺着几个小小的身影,正是早上还跟他一起玩石子的阿辰、阿瑶,
还有村口李家的双胞胎。他们的身体干瘪得不像样子,皮肤皱巴巴的,像晒了很久的干菜,
眼睛睁着,却没了半点神采,再也不会跟他一起喊“阿砚,快来玩啊”。阿稚和阿树跑过来,
看到这一幕,阿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里的鸟蛋掉在地上,碎了;阿树则站在原地,
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哭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好像在说“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张婆婆坐在地上,断断续续地说,那些会飞的人打了半个时辰,
紫黑色的光和金色的光撞得满天都是,等他们走了,村里就成了这副模样。活下来的,
除了他们几个去后山的孩子,就只有她和另外两个受伤的老人——一个是瞎了眼的刘爷爷,
一个是断了腿的王奶奶,可王奶奶刚才没撑住,也走了。那晚,林砚他们坐在村口的槐树下,
槐花落了一地,被风吹得打转。张婆婆把仅有的一块干粮分给他们,自己却一口没吃。
林砚咬着干粮,却觉得没滋没味,嘴里满是血腥味。他看着那些死去的伙伴,
看着塌掉的房屋,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嵌进了肉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
他想起娘早上笑着让他早去早回,想起娘塞给他的麦芽糖,
想起阿辰说要跟他比谁画的兔子好看,想起阿瑶塞给他的那颗甜甜的野草莓——这些,
都没了。风里的槐花香,好像也变成了苦的,苦得让人心里发疼。
林砚是被张婆婆带着离开青禾村的。他们沿着溪流往下走,张婆婆的胳膊断了,
只能用一只手拄着树枝,每走一步都疼得皱眉头,却还是紧紧牵着林砚的手。
阿福的腿伤越来越重,走不了多久就要歇一歇,阿月则总是跟在后面,不说话,也不哭闹,
只是眼睛里的恐惧从来没消失过。走了半个月,他们才到了一个叫清溪镇的地方。
镇子比青禾村大,有卖包子的铺子,有挂着幌子的药铺,还有穿着绸缎衣服的人来来往往。
张婆婆带着他们找了个破庙住下,每天去镇上乞讨,换些吃的和药。可她的伤越来越重,
伤口发了炎,肿得老高,还发着烧,没过多久就走了。临死前,张婆婆拉着林砚的手,
手凉得像冰,她看着林砚,眼里满是期盼:“阿砚,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要是能找着仙师,
就求他们……为村里的人讨个公道,别让那些魔头再害人了。
”林砚把张婆婆埋在镇子外的山坡上,用石头垒了个小坟。
旁边是阿福和阿月的坟——阿福在路上染了风寒,破庙里没有药,他发了三天高烧,
最后没撑过去;阿月则是因为总看见死去的伙伴,夜里常常哭着惊醒,有一天晚上,
她哭着哭着,就没了呼吸,嘴角还带着泪痕。最后,从青禾村逃出来的五个孩子,
只剩下了他和阿稚。阿稚后来被镇上的一户姓周的人家收养了。周夫人没有孩子,
见阿稚可怜,就把她领回了家,给她穿新衣服,吃白米饭,还教她读书写字。
周夫人也想收养林砚,可林砚拒绝了。他记得张婆婆的话,记得村里那些死去的人,
记得玄阴子那张泛着青黑的脸,记得娘纳鞋底时的笑容——他要去求仙问道,他要变强,
他要让那些伤害村里人的人,付出代价。他听说,凌云仙宗是天下有名的仙门,
就在千里之外的凌云山上,那里的仙师会飞,会用仙术,能斩妖除魔。
他揣着张婆婆留下的几文钱,还有娘纳的那只染了血的鞋底,一路乞讨着往凌云山走。
路上的日子很苦。他走过长满野草的小路,遇到过饿极了的野狼,只能往树上爬,
直到野狼走了才敢下来;他走过热闹的镇子,遇到过抢钱的劫匪,被打得鼻青脸肿,
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鞋底,那是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他还遇到过像玄阴子那样的恶人,
那人想抓他去练邪功,他拼命逃跑,摔下了山坡,腿受了伤,只能一瘸一拐地走。饿了,
他就挖野菜、摘野果,有时候找不到吃的,就只能喝溪水充饥;渴了,他就喝溪水、雪水,
冬天的时候,水结了冰,他就把冰含在嘴里,等冰化了再咽下去;夜里,他就缩在破庙里,
或者山洞里,想着村里的槐树下,娘曾经教他念过的童谣:“槐花开,麦浪摆,
阿砚乖乖等娘来……”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把枕头都打湿了。走了整整两年,
他才走到凌云山脚下。山门很高,用青石砌成,上面刻着“凌云仙宗”四个大字,
金光闪闪的。山门的弟子见他又瘦又脏,衣服破得不成样子,还带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本想把他赶走:“哪里来的叫花子,这里是仙门圣地,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可林砚跪在山门外,不管风吹雨打,就是不起来。第一天,下着大雨,他浑身都湿透了,
冷得发抖,却还是跪着;第二天,太阳很大,晒得他头晕眼花,嘴唇都裂了,
却还是跪着;直到第三天,一位姓苏的长老路过,长老穿着青色的道袍,头发花白,
却精神矍铄。他见林砚眼神坚定,不像其他乞讨的孩子,就走过去,
问他:“你为何要跪在这里?”林砚抬起满是灰尘的脸,脸上还有没愈合的伤口,
声音沙哑却清晰:“我要入仙宗,我要学仙术,我要杀了一个叫玄阴子的魔修,
为我村里的人报仇。”苏长老沉默了片刻,看着林砚眼里的光,
那是一种不属于孩童的坚定和仇恨。他叹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入我凌云仙宗,
需得刻苦修炼,忍受常人不能忍之苦,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没有爹娘的陪伴,
没有好吃的好玩的,你可愿意?”“我愿意。”林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在青石地上,
发出“砰砰”的声音,磕出了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凌云仙宗的日子很苦。每天天不亮,
鸡还没叫,林砚就要起来练基本功。扎马步的时候,腿要绷直,腰要挺直,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练到腿发软,像灌了铅一样,也不能停;练吐纳的时候,要静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