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夏天,是被乌鸦的叫声劈开的。
先是闷,粘稠的、裹着蝉鸣的热浪,能把人从头到脚糊住。然后是黑,不是天黑,是母亲倒在客厅地板碎花地毯上,身下泅开的那一大滩,比夜色更浓、更沉的黑。
我蹲在门口,指甲死死抠着门框的木屑,眼睛瞪得又干又涩。屋里挤满了人,穿着制服的腿来回移动,嗡嗡的说话声像一群困在玻璃罐里的苍蝇。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我。
除了它。
窗台外,停着一只乌鸦。通体墨黑,喙尖沾着点说不清是锈是血的暗红。它歪着头,那双黑豆似的眼睛,钉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看见啦,”一个沙哑、尖利的声音直接钻进我脑子,“那男人,手上有疤,像蜈蚣……扭来扭去……他推她,她撞到桌子角……咚!就一下,嘿嘿……”
我浑身一僵,血液冻住。是它在说话。这只乌鸦。
我能听见。一直都能。街角的流浪狗为半根肉骨头互相呲牙,枝头的麻雀抱怨昨夜的风太大吹散了窝,楼下阿姨养的花猫娇声娇气地讨要小鱼干……那些声音细碎、杂乱,像背景噪音,裹挟在风里、空气里。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说我们小辞想象力真丰富。
可这一次,不一样。这声音带着死亡的腥气,和一种冷眼旁观的残忍戏谑。
“小孩,你说什么?”一个高大的警察蹲下来,手电筒的光晃我的眼。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乌鸦的声音还在颅内回荡,带着冰冷的催促。我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被两个警察围着询问的那个男人——住在对门的张叔叔,他总是笑眯眯的,会给我买棒棒糖。此刻他脸色苍白,额角有汗,右手下意识地蜷缩着,那手背上,确实有一道扭曲的、蚯蚓似的旧疤。
“是…是他……”我声音很小,被淹没在嘈杂里。
警察没听清,把耳朵凑近:“谁?别怕,告诉叔叔。”
乌鸦在窗台扑棱了一下翅膀。
我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那残酷的证词从牙缝里挤出来:“乌鸦……看见了……张叔叔……推了妈妈……”
时间凝固了一瞬。
蹲着的警察身体僵住,他慢慢直起身,脸上那种刻意放柔和的线条绷紧了,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荒谬。周围的其他声音也低了下去,好几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像针扎。
张叔叔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即脸上堆起被冤枉的悲愤:“警察同志!这、这小孩……他是不是吓坏了?胡说八道啊!我怎么可能……”
“他说乌鸦告诉他的?”另一个年轻点的警察没忍住,低声嘀咕,嘴角扯起一个压不下去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好笑的笑话。
蹲着的警察皱紧眉头,重新审视我,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受害儿童,而是在看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孩子,是不是做噩梦了?别胡思乱想。”
“是真的!”我急了,抓住他的袖子,眼泪涌上来,“乌鸦说的!它看见了!手上有疤!”
我的哭喊和辩解,在成年人构筑的、逻辑森严的世界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滑稽。有人叹气,有人摇头。张叔叔捶胸顿足,指天发誓,演技精湛。
最终,我被一个女警抱开了。她的怀抱很软,有淡淡的皂角香,可她看我的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疏离。
我没能留住母亲,也没能指认凶手。
相反,几天后,我被送进了市精神病院。诊断书上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显著幻听、妄想症状。
窗明几净的诊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语气温和:“小辞,世界上没有人能听懂动物说话,那只是你的想象。你需要治疗,把不好的事情都忘掉。”
我闭上嘴,不再辩解。
我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嘈杂的、无人可信的频道。
精神病院的日子,是褪了色的。白色的墙,蓝色的病号服,灰蒙蒙的天空。日子被切割成规整的片段:吃药、谈话、发呆。我学会把那些钻进耳朵里的“杂音”——护士站盆栽抱怨缺水,窗外老鼠为了争地盘打架——牢牢关在心底最深的笼子里,不再让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我开始沉默,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
只有深夜,蜷缩在冰冷的病床上,我才会放任记忆回溯。母亲哼歌的声音,她身上好闻的阳光味道,还有她最后倒在血泊里,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仇恨和疑惑,是支撑我没有彻底疯掉的唯一养料。
为什么?张叔叔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个乌鸦……它说的是真的吗?
十年。
十年足够一个男孩长成少年,也足够让外界遗忘一桩悬而未决的命案和一个“疯了”的孩子。
我十七岁了,因为“表现良好”、“症状稳定”,被允许出院,转入一间半开放的青少年救助机构。社会试图重新接纳我,给我技能培训,教我如何“正常”地生活。
我配合着,麻木地。心里那簇火苗却从未熄灭。
我偷偷跑回过去住的地方,老街早已拆迁,物是人非。我试着去公安局询问母亲案件的进展,接待我的警察在电脑上查了半晌,抬头告诉我,卷宗因为早年档案室搬迁和水管爆裂,遗失了。
遗失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一阵风,几乎要吹灭我坚持了十年的微光。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线索全断了,我该去哪里寻找真相?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街角贴着的公告。警方悬赏征集线索,近期发生多起宠物毒杀案,闹得附近小区人心惶惶。
毒杀……宠物……
我死水般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那些不会在人类法庭上作证的受害者,它们或许……看见了什么。
城西,老旧的“幸福里”小区,最近被一层恐慌的阴云笼罩。不到一个月,七条狗、三只猫暴毙,症状类似,呕吐、抽搐,很快就不行了。宠物主人们悲痛又愤怒,矛头直指一个经常和流浪猫狗发生冲突的独居老人。
警察来了几次,缺乏直接证据,束手无策。
我站在小区花园的灌木丛后,看着一个穿着夹克、眉头紧锁的高大男人,正被几个情绪激动的居民围着。他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刑侦队长,叫秦锋。旁边跟着一个年轻警员,还有一条威风凛凛的德国黑背警犬。
“秦队,肯定是那个老家伙!我家妞妞就是吃了丢在楼下的香肠才……”
“警察同志,你们到底管不管啊!再不抓住那个变态,我们家都不敢让孩子下楼玩了!”
秦锋沉稳地应付着,语气冷静,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大家别急,我们正在全力调查,需要证据。”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趁着人群稍微散开,秦锋走到一边点烟的空隙,我走了过去。他抬眼打量我,目光锐利像鹰隼,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我很瘦,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大概也因为长久的压抑而显得有些空洞。
“什么事?”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不算严厉,但透着距离感。
“警官,”我低声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关于那些被毒死的动物……我可能,有线索。”
秦锋挑了挑眉,没说话,等着我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在正常人听来有多么荒谬。但我没有退路。
“我能……和您的警犬待一会儿吗?就一会儿。”我指了指不远处安静蹲坐着的黑背,“它也许……看到了些什么。”
空气安静了一瞬。连旁边那个年轻警员都停下了记录,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秦锋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良久,就在我以为他会嗤之以鼻或者直接赶我走时,他忽然对那年轻警员扬了扬下巴:“小刘,带雷克跟他去那边树下。”
叫小刘的警员一脸不情愿,但还是牵着那条叫雷克的警犬走了过来。我把手轻轻放在雷克粗糙的颈毛上,低下头,屏住呼吸。
嘈杂的信息流瞬间涌入。
「……陌生区域,警惕……气味复杂……东边垃圾桶有腐烂食物……西边花坛有同类标记……」
我集中精神,努力过滤掉这些无用的背景音,将意念聚焦在“毒”、“死亡”、“异常的人”这些关键词上。
雷克的思绪片段凌乱地闪过:
「……前天巡逻,三号楼后墙根……浓烈的化学品味……刺鼻……掩盖了肉味……不喜欢……」
「……穿深蓝色外套的男人……个子不高……总是在晚上出现……脚步很轻……手里拎着黑色小袋子……」
「……不是那个被骂的老头……气味不对……」
有用的信息!
我抬起头,看向秦锋,尽量忽略他和他身后小刘警官那种审视的目光。
“三号楼,后墙根,靠近垃圾桶的地方,有强烈化学品味道残留,掩盖了食物的气味。下毒者,男性,身高大约一米七,习惯穿深蓝色外套,晚上行动,手提黑色小袋。不是你们怀疑的那个老人。”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
小刘警官张大了嘴巴,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地上。
秦锋的眼神瞬间变了。之前的审视和怀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质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沉默地、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的灵魂都剖析开来。
几秒钟后,他掐灭了烟头,对还在发呆的小刘低喝:“去三号楼后墙根,重点勘察!通知技术队过来!”
结果毫无悬念。
在三号楼后墙根疏松的泥土里,技术队提取到了微量的毒物残留和一枚模糊但可辨识的鞋印。根据我提供的“深蓝色外套”、“晚上”、“黑色小袋”等特征,监控筛查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小区物业的一个绿化养护工,因为曾被流浪狗咬过,心生怨恨。
证据确凿,抓捕过程毫无波澜。
案子破了。
消息传开,整个小区都沸腾了。之前围着秦锋声讨的居民们,此刻把他和他的队员奉若神明。警局里也是一片轻松的气氛,连续折腾了几周的悬案告破,大家都松了口气。
结案报告会上,我被破例允许在场。秦锋在会上简单提了一句“得益于热心市民提供的关键线索”,没有细说。众人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和感激,那个叫小刘的年轻警察,看我的眼神更是像看外星人。
我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手心沁出冷汗。这种被众多目光聚焦的感觉,让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很不舒服。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秦锋被几个人围着说话,我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只想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蹲在秦锋脚边的雷克,忽然站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我面前。
它仰起巨大的头颅,湿漉漉的黑鼻子抽动了两下,然后,张开嘴,用森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了我的裤脚,往下拽了拽。
我下意识地低头。
一个低沉、严肃,带着犬类特有的呜咽共鸣的声音,清晰地撞入我的脑海:
「小心你身边那个人类领袖。」
「他的身上,有和当年杀死你母亲那个人类一样的……血腥味。」
